我工作了幾十年的城市并不是我生長、求學的城市,而離開我的家鄉南昌城,已經快有五十年了。在我工作的城市西安,有我一茬一茬的同事、朋友、學生、種種社會關系和撕扯不開的家。那是現在進行時的,鮮活而充滿動態感的,摻雜著種種功利的人際關系。在我的家鄉南昌,有我的親友、同學、老師。這是經過歲月沉淀的、回憶中的、沒有利害只有溫馨的人際關系。
在西安生活,總有許多無形的手拉著你,許多無形的繩索縛著你,永遠的上班、會議、約見、電話、字債、文債、聊天、聚餐,還有對自己強制性的鍛煉,都伸出水母那樣長長的觸手,固執地要來吮吸你,強迫你服從,強迫你就范。如若不然,就可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觸動了背后的那張網,損傷某個人、某種力量。
回到家鄉這座城,感覺好多了。跪倒在被野草包圍的母親墓園前,那種自責、自疚、自勵的感覺,圍坐在親友和同學中間,議論那些少不更事調皮搗蛋的日子,拜望幾位長著長長壽眉的老師,一頁一頁翻檢著別后的歲月和鑲嵌在那些歲月中的師友,我感到我無時不刻在觸摸著、解讀著人生本體、生命本體。我在生活,在過一種人人都過著、卻常常忽略了,甚或歧視著,又人人最后都想過的日子。
但鄉關何處只是清靜呢?因為不常回來,每回一次,必須和一些老親老戚老友老同學打招呼、見面,以使自己的思鄉之情得到釋放,但打招呼和拜望又是有潛規則的,給這個說了不給那個說不好,給那個說不給這個說也擺不平,邀請的面滾雪球似的擴大,最后只好所有的人齊齊過一遍。一旦通知了親友,他們必須要按慣常的禮節,組織聚會、聚餐,這又是有潛規則的。誰誰不能不來,誰誰不來不好,于是陷入無休無止的相聚和吃喝中,被無休無止的說話規矩和禮儀規矩所強迫。疲勞著你的胃,損害著你的興致,消耗著你的親情,直到最后,再也無法勝任這種愛的包圍。真是溫柔而幸福的死亡。于是想逃離,希望能從這一切社會習俗之膜中蒸發出去,把自己冷藏起來。
首先是逃離公務會議按規定給我安排的這個賓館,換到滕王閣園子里的賓館。這里一般人進出要買門票,門票是一道隔離柏林墻。在現代社會,清靜的獨處是需要購買的。好,那我便自己掏錢吃住,購買清靜。
我精心編造了一個謊言,說是有位朋友邀我去宜春玩三天。為了不說漏嘴,我專門去市圖書館查閱資料,了解了宜春的名勝古跡、主要景點,圍繞這個謊言擬了一個詳細的時間表,哪一天上午到哪里,下午去何處。準備重新浮出水面后,能詳盡生動敘說我的宜春見聞。
2004年11月8日早8點,我給遠在西安的妻子打了準備蒸發的電話,關了手機,也沒有任何人(包括妻子)知道我的賓館電話。蕭云儒正式蒸發了,從所有的同事、親戚、朋友、同學,從家人和單位人的眼中突然消失了。所有和我構成社會關系的人也從我面前消失了。我把自己從生存網絡中剝離出來,這座曾經熟悉的城市也便變得陌生。我決心三天不說家鄉話,變成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外地老頭,一個旅游者,在這座城市無牽無掛的轉悠,神神經經的尋覓。
第一天下午,開始用腳步丈量我的故鄉。我從滕王閣出發,沿八一橋的勝利路,穿過步行街,游蕩于萬壽宮的小市場,在這里補了一次衣服,吃了從小垂涎的小籠包子,然后從洗馬池西行,來到瓦子角、高橋。當年高橋曾是棚戶區,南昌火災的數量質量均以這里為最,而今街兩邊嚴嚴實實排列著豪華的樓群。記得高橋以南的街心有個“六眼井”,是一個兩米見園的水井,上面用麻石做成六個小圓形的井口。真好,五十年過去,仍保持了這個地名。
“六眼井”左邊,如果我沒有記錯,應該有口“三眼井”,朝西拐進小巷,便到了可以通往神經古塔的系馬樁。這便進入了我童年生活的圈子。我家住在太史第,吃水就是由挑夫從“三眼井”汲的。他像邁舞步那樣一閃一閃挑著,桶里的水有節奏地溢出,在石板路上印下一長串水花兒。那幢在抗日戰爭之后重修的二進回廊前后兩個院子的家,早已湮滅在歲月之中。系馬樁連接著的神經塔、羊子巷、松柏巷,還響著我童年穿著木板拖鞋囔囔囔的足音,只是路不再是石鋪麻條的了。那上面應該依然有我赤腳走過的足印。我在這里爬過樹,偷吃過天主教堂里又酸又澀的青桃子。在這里逃過學,為的是去收集一些木質材料和鐵螺絲,好完成我設計了很久的木制自行車。
每天上下課,我會在這些街道上好奇地看一個胖子老頭刻印章,看鐵匠鋪打鐵,銅匠焊壺,看山東侉子在一個和我差不多高的爐子里貼蔥油芝麻燒餅,看茶館賣早點的師傅,用半米長的筷子,從油鍋里夾出炸熟的油條、“二來子”(回鍋油條)、牛舌頭、麻園。也擠在人群里聽過鄰家的某位大嬸披頭散發當街坐著,用刀砍著一截柴火,邊哭邊罵邊唱邊撒潑,咒駐她的仇人。
這一切,是都過去了。過去了的這一切,又是多么神奇的由貧窮丑惡變成了美妙。
然后我朝北走出系馬樁,沿東湖、百花洲到水觀音亭。燈影初上,在這里的湖水綠蔭、曲徑亭榭之中,十六七歲的我最早萌生過對一位異性的愛慕。什么都記不得了,只記得她纖細白皙的手腕上戴著一塊很小的表。中學生帶手表,在當時是很少見的,何況是精巧的女士表。那表和那手腕,當然還有她的風姿談吐,她在和我相處中表露出青春的愉悅和忸怩,使我產生了從未有過的那種對生命美麗、女孩美麗的感受。她很快去了香港,(這可以解釋她為什么會有那表),至今音信杳無。但她和這湖、這洲永遠疊印在了我的記憶中。
也是在這里,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我們家由贛南避難幾年重又坐船順贛江而下回到南昌,五歲的我跟舅舅在東湖邊玩,親眼看見七八個日本軍人列隊跪在湖邊,一個個用匕首跑腹自殺,撲通撲通墜落湖中,濺起帶血的殷紅水花,我嚇了,沒命往回跑,連著幾夜夢見血水洶涌。整整七天,外婆在傍晚燒一柱香,繞著院子給我叫魂:毛----毛,回來哦!毛----毛,回來哦!愛與死亡,第一次溫存地、慘烈地震撼了我年少的生命。
第一天的下午,我走過了足足20里的街區,且行且想,穿過五十多年的歲月光陰,腳上打起了水泡。
第二天、第三天,我不能再這樣走下去了。我開始坐公共汽車,隨便跳上一路,從起點到終點。然后又隨便跳上一路,再從起點到終點,就這樣在南昌城里穿梭去來。從贛江畔到青山湖畔,從蓮塘到牛行,從母校舊址的文教路到母校新址紅谷灘,從八大山人紀念館的青云譜到南昌大學,我用目光撫摸著這座城,熱情的,追慕的,迷離的,憂傷的撫摸著我經歷過的和沒有經歷過的一切,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一切,已經消失、正在消失和已經出現、正在出現的一切。每一次撫摸都觸發感喟、觸發心悸、觸發疼痛。就這樣沉浸在追懷之中。
這三天我見老街老店就往里鉆,將兒時吃過的那些小吃,貪婪地往肚子里填.。鹽菜拌米粉、甄子糕、海參餅、鹵煮油豆腐、冰糖燉蓮子梨、煮紅藕、清湯薄皮餛飩、白粥小菜等等,還有那煮得很老很老煮黑了的茶雞蛋。就在賓館對面,有賣肉餅湯的,是那種用一個一個的小瓷缽清蒸的小肉餅。那是我最饞的了,每天早晨都去吃。有香菇三鮮的,有肉裹蛋的,有荸薺蔥姜的,隨你挑。
我生活在一個十幾口人的大家庭,自記事起母親就守寡。小時候,母親常常悄悄帶我出來打牙祭的。當店家揭開大蒸籠,吹去白騰騰的熱氣,像變魔法似的,面前出現了幾十個沸湯滾動著的小肉缽,它們像蓮蓬子一樣擠在園園的大蒸籠里。我吃得滿頭大汗,舌頭燙得稀溜稀溜。母親卻不吃,只是笑瞇瞇的看著我,比我還津津有味。吃完,她總要叮囑一句,回去不要給家里說。我雖然不很明白大家庭的全部復雜,但我聽懂了母親對兒子的獨有的、專一的、特殊的愛戀和放縱。每次都懷著口福和感情上的雙重滿足,懷著一絲我和母親之間特有的私密和默契回到家里。記得我上大學離開南昌的最后一頓中飯,母親問我想吃什么,我脫口而出:想吃肉餅湯。從不做飯的母親這回親自下廚剁肉給我蒸肉餅。17歲的我已經懂事,在嗵嗵嗵的剁肉聲中,心里涌上一陣一陣酸楚。
細心的讀者可能發現,文章寫到這里,我只是一個勁地交待下午、晚上干了什么,還沒有提及在我蒸發的三天中上午的行蹤。三個上午,我都在南昌市圖書館新址呆著。我在這里一刻不離地陪伴著我那苦命的母親。我母親生前的最后七八年就在圖書館當館長。每次回南昌,照例先去給她老人家掃墓,也照例要體驗一次那種惆悵和追悔莫及的感覺。這三天的第一天上午,我就去革命烈士紀念堂對面的八一大道圖書館,去那里感味母親的氣息。而那里已經面目全非,打問了許久,才知道這塊黃金地段已經被聯通公司買斷,省政府耗巨資在新洲風景區另建圖書館和江西博物館。
于是倒了兩次車,問了若干人找到了新館。你道新洲在那里,原來在贛江和撫河夾角上,從我所住的滕王閣朝東北走,不過百步之遙。河濱路上麻石砌成的欄桿,草坪和依依垂柳,與對岸擁擠喧囂的高樓群拉開距離,隔成一片靜謐的天地。綠柳草坪之間,有位男士每天定時拉著京胡,有老太太的扇舞隊像彩蝶在開合,有兩位女士被各自的狗拉著跑步,還有敲鑼賣糖的小販。好大一個院子,好高一座建筑群。門口有個巨型鋼筆尖造型的合金雕塑。樓前的多功能廳,像一艘輪船停泊在書海的港灣,升火待發。幾十級臺階上去,是寬闊的大廳,我在一樓讀者自習室最里面的書桌前面窗坐下。這里不面對任何人,只有自己和母親獨處。并不閱讀什么,也不想和館里的任何人說明我和母親四十年前在這里曾經有過的幾年歲月。時間像歷史那么遙遠,何苦去驚動這些隔了幾代的后來者。
我常常忍不住走出這個自習室,無聲的在圖書館樓上樓下亂竄。隔壁的兒童閱覽室里,上大學時假期回來,母親安排我給孩子們講過兩次有關北京的故事。半掩著門的館長室,當然不再有母親坐著辦公的身影,我一層一層爬著,扒在窗子上朝里窺探,希望能在那些頂天立地的幽暗的書庫和專題資料庫的書架和光影中找到一絲半點熟悉的身影。我甚至爬上陽臺憶起大學一年級時的暑假,因了我離京時給同學們一個浪漫的許諾:“開學時,我會把南方的陽光給你們捐回來”,整個暑假的上午10—11時,我穿著游泳褲躺在陽臺上曬太陽,曬了肚子曬脊背,引得大家漬漬稱奇。只有母親不認為這是荒唐。她從不阻止我,倒給我準備了墨鏡和水,到11時便來叫我下去。秋天回到北京,同學們見了我一聲驚叫,“小蕭成黑人了”!我得意地說:“我不是答應給你們梢回南方的陽光嗎!”
在樓上樓下轉悠一陣,又回到自習室,那個面窗的座位。窗外就是江西省博物館。這是一座以明代古瓷代表作“三管器”為藍本的建筑,白為底色,藍綠相間。整個建筑和各種圓柱、圓弧、環形回廊巧妙的組合成復雜多變的建筑群。一群雨燕像雨點般落下,槍彈般射向遠方。遠方是南方冬天才有的和風和艷陽。
我隨著雨燕來到樓外,圖書館與博物館之間的荒地上。這里荒草凄凄,紅土從綠色草根中泛出來。有小徑曲曲彎彎通向不知名的去處。我驀然想起,母親九十誕辰時,我在西安給她補拍了一個電視版的老照片散文專題片,有一雙腳在荒野小徑上行走的情景再現鏡頭,反復出現。那就是這條路了,就是了。真是神使鬼差,又千真萬確,冥冥中有什么力量。
母親和我一樣,都是極普通的人,她只是在我心里,我也只是在她心里才那么不平常。她肯定進不了博物館,也沒有可以存放進她自己圖書館里的大部頭著作。但我在這偌大的樓里,處處能聞到她的氣息。在這個那個樓梯轉腳處,能感到她扭身下樓的背影。她的靈魂的確是和圖書館同在的。博物館收藏自然的、歷史的、革命的文物,圖書館收藏人類的、文化的、精神的成果。我想,這樣解釋還不夠,它們還收藏更多的東西,譬如,我就分明感到它還收藏了還許多沒有形成著作的精神、感情信息,收藏了母親的脈沖。博物館圖書館聯袂坐落在滕王閣下,坐落在江河之間的新洲的尖嘴之上,這種結構、這種組合,分明是有一個場的。
這三天的上午,我就在這個場中度過。這三個上午,我明白了一個早該明白的道理:每個人的生命對于社會都是渺小而又渺小的,任何人的消失都不會影響這個世界于纖毫之間。只有在自己心中,在至愛者心中,一個人的生命才顯示出了重要性。在愛她和她所愛的人心中,每個人渺小的生命都是常青的、至關重要的、不可缺失的,因而過一種平凡而又切實的日子,享用生活,也包括享用孤獨,玩味孤獨,那該是最愜意的了。
2004年11月10日下午三時差一分,肖云儒重新浮出水面,提著行李箱,由“宜春”回到“南昌”,回到表弟的家里。然后吃老舅媽和表妹精心準備的餞行飯,然后表弟開車送機場,然后有老同學的送別和親戚們熱情的祝福。我又回到了社會常態的膜生存和網生存之中,又按常態生存的一切顯規則、潛規則整合思維和言行舉止。
晚七時,飛機在昌北機場沖向南天,朝海南島飛去,我必須趕往海口那個“重要會議”。心中滿是淡淡的愁緒,我以花甲之年,又一次飛蛾撲火般投入社會之海了。蒸發三日又如何,只能復歸原位,直至燒成灰燼。
2004年11月9日—10日晚 南昌滕王閣賓館2302房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