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去一地,總要買幾樣小工藝品回來送朋友,剩下的便隨手撂在書架上。那年從西藏回來,送完朋友還剩下四樣東西,一個小小的轉經輪,一掛藏傳佛教的念珠,一串瑪瑙石五彩項練,四個核桃大的骷髏頭。都是極尋常的材料,骷髏頭是用骨粉壓制的,瑪瑙極可能是塑料膺品,轉經輪雖然賣家指天發誓剛在布達拉宮開過光,也只能是將信與將疑之間。照慣例,我那么往書架上一扔,它們也就要開始那永遠被冷藏的命運了。
但命運有時真是有偶然性的,真的。當時那么一撂,它們恰好沒有落在別處,落在了一匹唐三彩馬旁邊,而這三彩馬又恰好不是體肥膘壯、揚鬣嘶鳴的一族,是一匹垂下脖子,瘦著身子,滿身釉片斑剝的老馬。從他身上你能讀到天地盡頭的風塵、坎坷終生的命運,能讀到執著和忍受,能讀到歲月和歷史,還能讀到西部戈壁和西藏高原上獨有的那種悲愴、悲壯、蒼莽、蒼涼。我的心性素來近于憂傷,也許正是老馬身上這些氣質,吸引著我,使我收留了他。
當西藏的幾件紀念品啪地落在三彩老馬旁的那個瞬間,我心里也啪地閃出一道光,一個創作的意念和沖動。我趨身近前,用顫抖的手拾起才扔下的幾件物事,精心為三彩馬布置起來。念珠掛在沒有騎手卻能感覺到騎手的馬鞍上,轉經輪斜倚在馬鞍一側,好像還在轉動,這是信仰,是執守終生的目標。瑪瑙石練子垂在馬尾上方,這是愛情,是事業,是生命的華彩,是一切己成煙云的歲月。前面,微微下垂的馬脖子上,則系著那串骷髏頭,這是死亡,也是至死不渝。死亡是生命最后的歸宿,明知這歸宿無可逃離,卻依然不停止前行。只是沒有人,馬就是人,在信仰的照耀下,穿越愛情和死亡,隱忍前行。老馬的一只耳朵已經碰掉,前額的釉色也已剝落,也許是人世間仇恨的嫉妒的誤解的箭矢,或是大戈壁龍卷風中的飛沙走石留下的印記,他只是埋下頭前行。
這件藏品一直是我的最愛,常常忍不住炫示于人卻又故意賣個關子,欲言又止或言不盡意。我想與友人共享這次創意收藏的樂趣,又怕創意在共享中流失。
我感到我收藏了西藏,收藏了人生,最要緊的是收藏了自己。
2004年6月27日,星期天,西安不散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