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跳蚤之歌》
記得俄羅斯經典作曲家莫索爾斯基,曾經給德國大詩人哥德的一首叫《跳蚤之歌》的詩譜過曲,后來成為流傳各國的世界名曲。四十年前、上世紀60年代初,我曾在北京音樂廳每周一次的星期音樂會上聽過上海音樂學院溫可錚教授演唱這首名曲。溫可錚是我國首屈一指的男低音歌唱家,直至今天,他那低沉的帶著嘲弄的聲音和渾厚的
閃著調笑的目光,仍然烙在我心里。《跳蚤之歌》意思和《皇帝的新衣》有些相近,說的是國王寵養了一只跳蚤,讓裁縫給它做了一件大龍袍,封了宰相,掛了勛章,很得意了一陣子,最后被人捏死了。
《美文》雜志從梳理散文寫作歷史的角度出發,約我就“形散神不散”寫點文字,順便也對當前散文創作談點看法,卻之既然不恭,不如應命。正琢磨著如何開頭,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這首《跳蚤之歌》。
真相及本意
44年前的5月,我是大三的學生,斗膽投稿《人民日報》副刊“筆談散文”專欄,寫了那篇500字短文《形散神不散》,接著別人的意思說了幾句即興的話。在名家林立、百鳥啁啾的散文界,這幾句話是連“灰姑娘”和“丑小鴨”也夠不上的,不過就是一只跳蚤吧,不想漸漸在文壇、課堂和社會上流布開來。
60年代后期和整個70年代,處在“文革”運動中的我下放在農村、工廠,輾轉于縣以下的基層單位,離文壇何止十萬八千里,對于這句話廣為流傳,并作為散文的“特征”,上了各種教材,還選為1982年高考試題,一概渾然不知。后雖有所耳聞,也只是微風過耳,并不在意。直至1982年6月四川大學中文系曾紹義老師從《文藝報》上逮住了我的地址,專門就這件事給我來信,我才知道了較為確切的情況。接著便開始有了爭議,陸續讀到了一些文章和報道,也應邀淺嘗輒止地參與了一點討論。在1982年7日月給曾紹義老師的回信和1987年10月發在《河北學刊》的文章中,大致可以看出自己當時的態度,歸納起來主要是這么3點:
一、 說明自己對于這點小感想能引起如此長久的反響和不大不小的風波,實在始料未及,而且“擔待不起”。也就是文章開頭說的“跳蚤”心情、灰姑娘心情吧。
二、 說明那篇小文并無給散文寫作提要求、定規矩之意,只是在參與《人民日報》“筆談散文”討論時,從一個側面提供一點感想而已。在中國,散文的水太深了,各種類別、寫法太豐富多彩了,誰吃了豹子膽,敢用三五百字來給它總結特征?比如那種記敘一人一事的散文,就可以采用形神都不散、都聚焦的寫法,用“形散神不散”怎么能概括散文的百態千姿呢?我的本意,主要是針對“形散”一類的散文來說的,提醒一下作者,形散可以,但神不能“散”。
三、 澄清那篇小文的重點并不是后來有人說的,是主張散文不能寫散,要寫得集中,恰恰相反,我是接著老作家師陀說散文“忌散”,開宗明義提出散文“貴散”,主要談散文貴散的。文章開始,關于神不散,只用“不贅述”一筆帶過,后面便以魯迅的文章為例,談形要散,又如何散法。
四、 但我仍然堅守“形可散,神不可散”。如何對待“神不散”,這是我在《河北學刊》文中與林非先生討論的焦點。我們的分岐,主要是一、如何理解“神”?林非先生是立足于60年代對散文之“神” 的狹隘理解(即主題和中心思想,這也是我當時的理解),來批評“神不散”的,我則覺得隨時代的變化,應對散文之“神”作更寬泛的解釋(如意蘊、情緒、甚至一種心理場),從這個意義上,“神”是不能散的。二、如何理解“散”?林非先生說,“為什么‘神’只能‘不散’呢?事實上一篇散文之中的‘神’,既可以明確地表現出來,也可以意在不言之中,”也就是說,他認為“神散”屬于表述范疇,即可以用多種不同的方式來表現“神”,因而“神散”可以成立。而我則認為,“散神”是散文精神層面的問題,實質是“有神”還是“無神” 的問題,而不是如何表現神的問題。銷解“神”是不可以的。恕我在這里不再詳說。
爭議是必然的
“形散神不散”在上世紀80年代引發爭議是必然的。
首先是80年代初社會思想解放和文藝思想解放的必然,是散文觀和散文寫作實踐在新的春天萌動、蘇醒、要求自由空間的必然。任何一種解放,有一個前提要求,便是明確要掙脫的束縛是什么, “形散神不散”便歷史地成為了那個時代散文寫作要掙脫的一個詞語。為什么它會成為60年代束縛散文寫作的標志詞語呢?
一、 因為它的確沒有跳出特定時代左的和形而上學文藝思想的陰影。比如,開始我把“神不散”,形而上學地理解為“中心明確,緊湊集中”,從舉的幾個魯迅的例子也能看出我對散文形、神理解的膚淺和簡單。這都有著那個時代的烙印。
二、 因為它表述的明快和傳播的廣泛,使它事實上成為那個時代關于散文寫作極具代表性、因而可以作為靶子的一句話。當然又正因為它只是一句話、一篇幾百字短文,作為科學論斷遠不充分,先天地為批判留下了空間,留下了便捷。
三、 因為那個很強調社會功利、政治功利的時代給它增加了一些負面的附加值,賦予它一些原文沒有的內涵,而這些內涵正是改革開放后散文寫作要沖破的一些東西。比如原文主張“散文貴散”誤傳為主張散文不能散,又將“神就是主題”強加于那篇短文。而原文強調“神不能散”又誤傳為要為政治服務,要直奔主題、圖解政治、配合中心,等等。這還不應該批判嗎?
四、 還因為這個說法在當時已經客觀地和一些當局提倡的、成為當時樣板的散文作家群體,如楊朔、劉白羽們聯在了一起,成為一種理論和創作互相印證的散文現象。楊朔那種特定的創作現象補充了、也又一次朝左的方位上引申了這個簡單的論斷。
跳蚤一旦被人強制穿上龍袍、戴上勛章,“形散神不散”的命運開始發生變化,被人認為是散文寫作舊秩序的反映,被人認為是束縛新時期散文寫作的框框,也十分必然的而且合理了。
那以后,西方種種新的文化哲學、美學、文學、散文的思潮和創作長驅直入,極大地改變了我們的散文觀和散文寫作面貌。前衛思維和新銳寫作,更是以它私人話語的情致、特立獨行的反思和放任不羈的寫法,大幅度突破了原有的精神秩序和散文方式。市場經濟時代物質主義、消費主義對群體人文素質和個體精神追求的沖擊,散文的消閑化、娛樂化和某些領域的功能化、趨利化(如廣告散文)都導致了單一的“形散神不散”時代的終結。到了網絡散文,寫作的那種私密性、互動性、隨機性和青春感,那種和最新的日常口語絲毫不隔的“說話文體”,不但早已沖決了“形散神不散”,也幾乎沖決了所有的傳統散文章法和寫法。
所有這些來自新的生活和創作實踐的沖擊,無疑都是散文順應時代的新嘗試、新探求,都給中華散文增添了新的營養,是一種時代進步。但也要看到,所有這些新的實踐,又無疑都只是散文寫作多元格局中新的一種,它們不可能取消、取代中華散文文化豐厚的傳統和多彩的積累。散文告別了一統江山,進入了多元共存的時代。在這個時代,每一種散文方式都會有自己的市場,因而都會有作者去耕耘,也都會有各自感到滿意的收獲。
恐怕正因為如此,近20年來雖然不斷質疑、排拒“形散神不散”這個說法,直至今日,采用“形散神不散”老寫法的散文(當然只是指寫法,而不包括左的時代加于它的那些內容)仍然不衰,相當一批“形散神不散”年代的作家作品至今也還有讀者,一版再版,在散文發展史上依然有著應有地位。各種寫作方式都擁有自己的讀者,散文也才會擁有最大多數的民眾,才會滿足廣大民眾對散文之美多方面的需求。其實,這也是“大散文”的一個含義,在這個全局性的、接受學的維度上,散文也的確有大、小之別。
因而,我總覺得問題主要不在寫法上,而在思想意蘊方面;不在神要不要散上,而在你那文章里泛漫的是什么樣的神,這神又是怎么個表達法。
極有意義,也有堅守
上面談了一些關于“形散神不散”的背景和研討情況,也談了它受到質疑的必然性,要特別指出的是,我雖然澄請了一些具體情況,但從宏觀上看,新時期的這場討論無疑具有十分積極的意義。它的意義主要表現在----
通過研討,廓清了附著在這個論斷身上的60年代文藝思潮對散文寫作的影響,顛復了楊朔式的用政治矯情替代生命實感、用人物、事件、場景、抒情來圖解主題的寫作路子,整體上把散文寫作從千人一面、定于一尊、為政治服務的陰蓋下拉了出來,中國的散文進入一個開闊而自由的天地,藝術家的創造生命得到了極大的解放。
有人說,這場關于“形散神不散”的討論,是文革后散文創作撥亂反正、更新觀念的重要事件之一,是中國當代散文創作由傳統向現代轉型的重要標志之一,的確有一定道理。
在散文寫作蓬勃發展的今天,這一切都過去了,“形散神不散”說完成了它的歷史任務,應該讓它進入歷史了,還是讓它沉淀到歷史的煙塵之中去吧。
但就這五個字本身論,我還有一些東西要堅守。
當洗盡涂在它身上的“60年代色彩”,一切事過境遷之后,其實,散文的神能不能散的問題,正像一位散文家說的,“是一句寡話”,是說了差不多等于沒有說的話。王祥夫是這樣說的:“形散神不散是句寡話,小說難道能令其神散?什么文章能令其神散?”“神非主題也----起碼對散文而言,神不單指主題。”說得真好!
在當下的散文家中,有多少人都表述了散文得有“神”,“神”不能散的意思,這里我隨手從河北大學出版社2001年出版的《散文研究》中摘出幾段:
賈平凹:“智慧是人生閱歷多了,能從生活里的一些小事上覺悟出一些道理來。這些體會雖小,慢慢積累,就能透沏人生,貫通時事。而將這些覺悟大量地用到作品中去,作品的質感就有了。”“這種散文看似胡亂說來,但骨子里盡有道數。我覺得這才算好散文。”
南帆表示同意賈平凹這種看法。他還說,“大散文似乎又要回到文史哲渾然一體的時代”。說,“羅蘭 . 巴特的卓越之處在于,深刻的理性與日常景象天衣無縫交匯在他的筆下。中國當代散文思想含量的增加與這些大師的作品有關。”
林賢治:“散文是人類精神生命的最直接的語言文字形式。……失卻精神,所謂散文,不過是一堆文字基礎,或者一個收拾干凈的空房子而己。”他還談到了形與神的關系:“形式的革新,原本便是精神鼓動下的文字嘩變。”不但形式會積淀為精神,而且首先是精神引發形式與文字的革新。
高建群:“散文家要從這一堆素材中,尋找的是立意,是命意,是新鮮的意境和道理。”
楊文豐:欲寫散文,必先學會思索。散文之境界,全賴深刻的思考出之。
劉謙:“散文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這樣,發乎心止乎神。”
當然,今天這些認為散文得有“神”、不能散“神”的看法,是建立在對散文之“神”更寬泛、更深湛的基礎上的。“神”不完全是主題,是文章的意、蘊、情、氣、韻、場,也包括哲理和潛感覺。時代的進步開拓了我們對散文之“神”的理解,這種認識的提升,反映了中國人精抻生活日漸開闊和豐富的歷史進程。
如若以對“神”這樣的理解,我們來說散文不能散神,可不真是一句眾所公認、無須說的話,一句寡話!
一句寡話,一個不成問題的問題,竟然引發了整整四十年的議論!原因在我們前面說的,爭論這個議題,其實爭論的不是議題本身,而是附著在這個議題中的時代思潮,時代散文風尚和散文觀念、欣嘗觀念。從這個角度來說,討論它、反思它、拋棄它都是應當的,有意義的。一切為了散文的前行,為了散文的自由和提升。
散文的發展繁盛使它蒼白
看看新時期以來的散文發展的步伐吧,從政治思想上的撥亂反正,到人文人道人性的渲泄;從人人都用那種本質化的群體人稱來寫作,到具有生命真實的個體人稱的寫作,即由“們”到“我”的轉變;從精致華麗的唯美唯情的小資寫作,到簡潔明快即時隨心的網絡寫作、短訊寫作;從玄示思考、賣弄文化、狂歡語言的寫作到說話散文、對話散文、視聽散文的流行……。
看看今天的散文創作實踐吧,不但語言----在校園散文和網絡散文中,新語匯、新句式是那樣地層出不窮,像“風俗得一塌糊涂”,“沉思的氣味有一點淡淡的苦”這樣的句子,對語言的意蘊、張力、彈性、通感和文化心理內含的發掘和發現是那樣的深廣。
不但寫法----如吳亮那篇幾乎在每句話后都用括號添加內容的《咖啡館》,如潔塵和穆濤們那種以一枝極為散漫的筆去寫散漫的城市生活,只是不經意地置放到一定的關系中,平淡中就有了一點尋味,有了一點心不在焉的經心,有了一點捉摸不定的感覺的妙文。
還有賈平凹那永無窮盡地、饒有深意地比喻。還有前衛散文中那些把事物推向極至、推向異態、推向負數、推向不可能,然后烙在你心里的各種惡喻,像“女人的鞋跟在安靜的小巷里踩出勃朗寧手槍的射擊聲”之類。
還有,你覺得那些和散文根本無緣的東西,現在都成了絕好的原材料,寫出了絕好的文章。“炒股智慧”、“符號邏輯”等等題材且不去說它,連《入廁閱讀》(方方)和《美臀》(方希)都寫得叫你拍案叫絕。除了題材還有情趣,----煞有介事、正襟危坐的文章愈來愈少了,現在的人活得有滋味,文章也便有了滋味。特別有幾種情趣,像幽默和狡黠,像玩世不恭,像傲骨嶙峋,還有另類玩的各種酷。創造的閘門一旦打開,那真是汪洋恣肆!
各種新的散文類型和樣式也都涌現出來:社會批判散文表現出來的叛逆勇氣和否定精神;文化散文由社會批判轉向沉靜的民族文化追尋和本土文化反思;生命狀態散文將人回歸到生存坐標上來審視,同時將環境由客體轉化為主體,在宇宙生命體系中展示人生。
潛意識、潛情緒散文在不屈不撓、不依不饒地捕捉自己的影子。將無形卻有影的精神世界用文字符號精細地、藝術地表述出來,將以前文字符號沒有表述和無法表述的許多生命狀態,甚至一些目前還處在生命晦暗地帶的精神狀態和感情狀態,藝術地記載下來,給人類提供了認識生命的新的素材,空前地激活了散文藝術潛在的創造力、拓展了散文話語全新的可能性。
在大眾散文、市民散文和小資散文中,平民精神、精英情結、后現代情結通過不同渠道得到展示,酷與俗在發展中合流。而消閑娛樂散文,又使散文由不可承受之輕變成無孔不入之輕。
這一切,決不止是形式,所有的語言方式和寫作方式背后,是價值標準,是人生和藝術的追求,是精神狀態,是“神”。是“神”!
廿來年的散文寫作,隨時代生活的變遷,隨一代一代作者觀念的變化,早已遠遠超出了“形散神不散”那個時代的話語場和欣賞場。在鮮活的、日新又新得叫人訝異的散文寫作實踐面前,關于這個問題的爭論顯得是那么蒼白。
沒有一種以不變可以涵蓋萬變的說法或主張,總是在蓬蓬勃勃萬千變化的創作實踐中不斷產生新的說法或主張。
大散文和大眾散文
大散文把大和散兩個字組合到一起,很有意思。大即有散,散亦有大。回歸社會,回歸大眾,不是清理門戶,而是開門揖友,不是孤芳自賞,而是平民情懷,尤其是重視行動著的生活、底層的生活、弱勢群體的生活,像《美文》這幾年致力的那樣。在這個層面,大散文和大眾散文有交叉之處。但大散文決不只指題材之廣,不只指視角、寫法之大,更是指思想之博大精深,這思想之博大精深又不是說一味去宏觀思考,而是說要提升思考的質地和質量,是說思考所依托的理念坐標的廣大,精神格局的宏大。這其實也就把社會的、精神的大承當作為自己的題中之義了。這當然是一種宏觀要求。
從這個意義上,大散文和大眾散文,雖一字之差,所指、特別是能指,其實完全不同,有時甚至抵牾。
前者提倡、重視散文之神,后者不自覺地銷解散文之神。前者提倡關注最大多數平民日常的生存狀態,關注社會最廣大的底層生活疾苦,在“神”的層面,流貫著一種平民精神、平等精神、人道精神和社會實踐精神。也可以說,它所提倡的是世俗化與人文化在散文中的兩極活躍,并,構成了生氣勃勃的兩極震蕩效應。后者則往往流于只關注平民生活的淺薄情趣和物質表象。
近年脫穎出一批平民散文家,他們將平民身份、平民心態、平民口氣、平民話語提煉、強化,發展為一種新的散文藝術風格,這種風格捅破了多少年來隔離百姓和文人、隔離說話和文章的那層窗戶紙,使長期限于文化人專利的散文有了新意,有了生氣。但他們的內心,他們的旨歸,我以為仍是人文化的。關注、促動平民生活的人文提升,是他們基本的精神朝向。
常常可以看到這樣的寫法:用理性輻射生活,讓文章以一種精神境界在文化層廣有知音;又用生活熔冶理性,讓文章以可讀性在現代大眾中擁有讀者。沉潛著理性的生活流追求并沒有耗散了個性,在這里,個性常常不表現為生活細節或語言特征,而是表現為大而化之的眼界、身份、口氣、致思方式和感情熔冶方式。
五四散文的“高門檻”和今天的缺失
有人感到,五四散文是我們今天仍然沒有邁過的高門檻。這種感覺我很有點同意(要作為一種論斷當然有待論證和完善)。起碼從散文和當時時代的關系看不無道理----五四散文對那個時代社會精神和文化精神的凝聚和激揚,至今令人砰然心動。
叫我們砰然心動的東西,最為強烈的恐怕是字里行間表現出來的那種自由精神的噴薄和作者自由的精神狀態。忽中,忽西,忽史,忽今,忽民眾,忽神賢,忽社會,忽人文,忽德先生,忽賽先生,窒息千年的民族精神借著他們的筆端大解放、大奔涌、大馳騁。那種氣吞萬里的氣派、博古通今的知識、通達睿智的心態、幽默犀利的筆觸,寫盡了歷史轉軌時期中華民族的情懷、中國文人的情懷,是何等的酣暢淋漓。直至今天,還對當前散文構成一種俯瞰之勢。
再有便是五四散文中的人文精神。對人的關注、對人的個性的關懷總體上進入現代層次。有對人生遭遇和命運糾葛層面的關注,不但關注民族的、大眾的共同命運,也關注個人的、甚至是異態命運、異態人性。既關注“大寫的人”,關注那個神圣者、崇高者、先進者、成功者系列,也在那個時代允許的范圍內,盡可能關注 “小寫的人”,關注平民百姓。有時更超出了狀寫人性美和人性惡的層面,即觀察和展示的層面,而著重以一種深慮思維洞燭幽微、深入腠理地對民族文化人格進行反思和建構。這些散文在人性的美丑面前褒貶鮮明,充滿揚善抑惡的激情,又有著文化積淀帶來的寬容。寬容背后是冷靜到冷峻的思索和剖析,節制出于素養而入于境界。
在激揚自由精神和對人性、對生命的體察和思考上,五四散文可認說是和五四時代交相輝映,同步輝煌。
這是五四散文所以門檻高的原因,從中我們多少可以看到當下散文的缺失。缺失提示著希望。
興起的都市情懷和變異的鄉村情懷
鄉村情懷仍舊是當下散文的一道精神景觀。而都市情懷的大量出現和向鄉村情懷的滲透,也許更值得重視,更有感情和思考的信息量。
寫童年和老人,寫小路和小路盡頭的遠村和土地,依然那么富有魅力。但這種魅力已經遠不同于五六十年代的鄉村情懷。那時散文的鄉村情懷主要來自作者個人命運與鄉村生活的糾纏,主要表現為村社文化對第一、二代農裔城籍者殘余而又執拗的影響。我們從中能夠看出現代中國人在精神上是怎樣一步一回頭地、趔趄著由農村走向城市,由傳統走向現代的。
當下散文的鄉村情懷依然包含這些內容,但主要意蘊已經發生變化。農村生活、鄉村情緒對農裔城籍的第三代,第四代人來說,已經十分遙遠,和他們命運的具體關聯也已日漸依稀。土地于是在相當程度上泛化為大地,鄉村更多地升華為一種精神和感情的彼岸,而和他們的都市生存現實的此岸相對應。鄉村多少被理想化、象征化了。
這一代散文作者的鄉村情懷表現出兩個特點:一是作為當代都市生活超速節奏、超量信息、超重壓力、超載心理的一種緩沖、淡化和消解因素。對應著現代城市生活的各種弊端,作者給已經進入歷史記憶的鄉村賦予了各種幻影幻覺,現實的鄉村被審美化之后,像海市蜃樓留存在日益浮躁的現代人的心頭,起著清涼油的作用。
二是用現代都市意識和都市情懷重新詮釋鄉村。這類散文中的“鄉村”和“鄉村情懷”,已經被文化化為傳統、經典、精神家園、生命歸宿的詞語代碼,進而又生命化為陽光、空氣、水質等象征著恬談、沖和、出世人文觀念的詞語代碼。
當下散文更重要的特點,也許是都市情懷這道景觀。大都市是現代文化的產婆,都市情懷也就是現代情懷。中國進入了現代大都市集群性出現,現代都市文化逐漸走向成熟的年代。從來沒有這么多的新都市景觀、新都市社區進入過我們的散文;也從來沒有這么多各階層市民生存狀態、人際關系和心理意緒進入過我們的散文。所有這些,都是過去散文中很少見到的。不論質量如何,這本身就具有原創價值。
都市情懷散文,有下面幾點尤其應該引起我們重視----
對現代市場經濟中人的活動、人的價值觀、人的感情和意緒的表現。市場經濟的生活世相和現代人的“活相”,集聚了大量人類生存和社會發展的新信息,使都市情懷散文有了沉甸甸的份量。
在世代血統市民日益成為城市主體,都市文化積淀開始形成風格,并且初成傳統的時候,散文中的都市景觀已經上升為一種都市“鄉村”情懷。第一、二代市民在城里生活的那種“無家”、“無根”的感覺正在消逝,人和他周圍的水泥森林一樣,開始在城市扎根,找到了一度失落的精神家園。城市已經轉化為新一代人的“鄉村”和“土地”。他們對自己居住的城市產生了一種“鄉情”,這種鄉情如他們的父輩對村莊的感情一樣,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歸屬感。
都市鄉情散文對白領生活和白領情趣的抒寫,是當下散文一個新的領域。“白領”作為人群的界定是模糊的,但作為生活方式、生活情趣的界定卻較為明晰。這是一群不為物質生活所苦因而看重精神追求的人,是一群不用為生計奔忙因而可以講究生活情趣的人。他們在城市霓虹燈下或靚,或蔻,或爽,或酷,生活得舒適而有格調。現代市場,尤其是跨國資本頤養著他們,他們的格調和情趣天然地帶著洋酒“×○”的色香味。當代散文所傳達的“白領”情調,在城市和青年讀者中極有市場。商家(包括出版商和報刊書商)尤為好看。因為“白領”情趣給正在步入小康的中國人一個可望而又可即的夢。這類散文以超前享受的夢幻,刺激消費欲,膨化購買力,使讀者由潛在的消費群體迅即轉化為現實的消費群體。
近年來興起的大生態文化散文,比之鄉村情懷和都市情懷,格局是更大了。這類散文,從人與環境的關系落筆,抒寫原生態的自然景觀和文化內涵,抒寫人類的生存環境,已經超出了傳統的人文范疇,而由人文文化進入了生文文化、地文文化、天文文化,當然最后又總是回到人文文化的大氣層中來。我們從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生命空間和文化空間,感受到作者以一種生命脈沖逼入物象本質的精神力度。
要警惕“偽我”,要“我”中有“們”
原生態散文近年有發展,偽經驗、偽情感、偽想象的問題比小說要好,生態散文、行走教文、底層狀態散文以及一些私人話語的散文,都是散文界追求文學真態的表現。但也要警惕集體經驗對個我精神的挪移和置換。時興的小資散文、娛樂休閑散文、身體寫作散文、私秘散文常常出現這樣那樣的雷同,其中便埋藏著集體經驗在個人心理中復制的傾向。當下中國的許多時尚,不僅有這塊土地上的集體經驗,還大量隱藏著西方的集體經驗。西方的集體經驗通過“文化普遍主義”開路,蠶食我們的民族精神,甚至取代部分人的內心世界。本來是“我們”的、“他們”的,有人卻誤信為是自己的、“我”的。這個“我”其實是“偽我”。創作出現偽經驗、偽感情、偽想象,其因蓋源于此。
這個問題至關重要。散文家一定要積累親身體悟過的、原生的文化心態、感情意緒、理性意識,用來作為自己文章的“神”。這種“神”是只屬于“我”的,但“我”中又必然溶解著“們”:或是優秀民族傳統文化的結晶,或是時代發展和世界進步最優秀的精神成果,通過“我”的有個性的生命體驗和藝術體驗表現出來,使我們的散文具有精神的和文化的質地。我想,再怎么說這也比挪移和置換他國、他地、他人的理性和感性經驗,以“偽神”為神、以“偽我”為我要有價值得多吧。
《香港故事》研讀,確是小處入手,語淺情深,可見作者的真性情。于是選了三篇精短的散文印發給學生預習,讓他們從中感受情意,揣摩寫法。讀著她所敘述的一個個“香港故事”,我們感受到的是她內心涌動著的歷史悲情。作為一位土生土長的香港人,我們不難理解她對香港這樣一座身世朦朧的城市的愛恨交纏的復雜情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