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里的藏羚羊
王宗仁
還沒走進冬天,這里就大雪盈門,飛雪淹沒了公路上的車輪和整個冬季。
太陽依舊高照。即使在這寒風呼嘯的日子里,太陽也張開翅膀光芒雄起,盛氣凌人地將壓不垮的誓言寫上昆侖之巔。幾只大鷹遠去了,高原的天空還在飛翔。無數的過山人仰頭享受著這蒼涼凄美的冬景。
曾經上百次跨越世界屋脊的我,竟然沒有目睹過太陽是怎么從白雪皚皚的昆侖山上爬出來的。而每個清晨肯定是昆侖山最純凈的一個鐘點。這個遺憾使我那輝煌的高原經歷黯然失色。
登上昆侖山賞心悅目地看一回日出,成了我久蓄心頭的愿望。后來擦肩而過地失去兩次看日出的機會,更強化了我這種愿望。一次大雪飛飄,太陽忸忸怩怩地不肯露面。另一次我從格爾木乘車已經奔上了去昆侖山的路,不料途中汽車意外拋錨,延誤了時間。
那個夏日,我鉚足勁要把昆侖日出的壯麗景象攬進我的懷里。
我早早地就住在了格爾木城里,一邊采訪,一邊等待好天氣,隨時準備上山。那些日子格爾木碧空如洗,炎陽噴火,可是百公里外的昆侖山卻被風雪纏攪得天昏地暗。我耐心地等待著云破日出。一天傍晚,當我從氣象站得知昆侖山第二天是個難得的晴朗天氣時,興奮得立即放下手頭的事情,出門就攔了輛便車,趕往山中。當時格爾木郊野的戈壁灘上狼煙四起,尸體味彌漫天地。司機告訴我,昨日又一批偷獵者在可可西里落網,此時公安人員在焚毀他們獵取的藏羚羊。我望著天空那飛奔著的馬蹄樣的罪惡黑血狼煙,滿腹的痛感無法吐出。
那一天,我在昆侖山中的兵站上度過了一個漫長而焦急的夜晚,都是為了早一刻看到日出。這陣子,我已經站在了戰友們為我選定的看日出的最佳山頭上——這一天我肯定是昆侖山中醒得最早的人。仍然是等待。月色清淡,山野空寂,天地間灰蒙蒙的沒有一絲曙縫,一份古典的溫馨氣氛。我感到整個昆侖山峰都匍匐在我的腳下,緘口不言地與我一起等待著讓人心扉激動的時辰到來。
一步之遙的企盼往往更使人心焦。
我聽到了自己難以按捺的心跳。按說,從未見過日出昆侖情景的我,這會兒應以豐富的想象去描繪它。但是,我的思緒絲毫不敢走神,什么都不去想,渾身的每一根神經都拴在了即將升起的那輪紅日上,兩只眼睛像摁釘一樣死死地盯著東天上的某個地方。我知道只是在一眨眼的瞬間,那兒就會啟開一道薄薄的紅唇,太陽出場了,新的一天開始了!是的,我實在太渴望看到新的一天是怎樣在昆侖山開始的。我甚至產生了這樣不切實際的想法:將手伸進昆侖山深層,托出那輪也許還沒睡醒的太陽。|
我傾聽太陽的聲音。我相信它正走在來昆侖山的路上,踏著堅冰心急腳慢地走著。天地如此之硬,路途如此之遠。趕路的太陽一定會生出如刃般的雙翼,劃破堅冰凍雪,在坎坎坷坷的路上穿行,離我越來越近。它每天在昆侖山都走一樣的路,這路很短,又很長,永遠都走不完!
太陽在考驗我的耐心;我堅守著信心。
我繼續傾耳細聽日出的聲音。
太陽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近。懸在山梁上的月亮忽然寒涼起來。我的意識里立即有了一種感覺:堅冰解凍了,雪山復活了,太陽要出山了!
很快,東邊山巔飄來微乎其微的光縷,漸大,漸亮。微光擴散,速度仿佛很慢。我那長滿渴望的心像一片未開墾的處女地,恭候著太陽的撫摸。昆侖山的第一縷曙光分明是在不經意之間就這樣涂上了天庭。
接下來的情景就是我事先無論如何都無法想象得到的(根本不允許我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見一輪鮮麗的、血紅色金盆悄悄地從兩座山峰之間的凹陷處躍了出來。它躍得實在精巧、藝術,好像有一位高人用繩子在上面抖了一下,太陽就被抖了出來。我看到,剛出山的太陽似乎還濕淋淋的,嘀嗒著水珠。它是從大海里撈出來的吧!過去我讀到一些文學作品里描寫海上或山中日出的情景,總是說太陽以極其快捷的、甚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升騰著。其實,全然不是這么回事,起碼昆侖山不是這樣。它在露出了臉以后,升騰的速度便突然放慢了,不知是什么原因。在我的感覺里,它如同蠕動的蝸牛,在沒有烏云、卻顯得灰暗的天際爬行。它好像是扛著大山行走,才走得這么悠然、緩慢。映襯它的背景是逐漸發青變亮的天幕。天幕上由小到大地顯示出了荒丘、山峰,甚至連山坡上一棵草的影子也看清了。我想,隨著這昆侖草的出現,大概就標志著昆侖山新的一天開始了!
金盆紅日躍出了山峰,又從山峰上躍出了浩浩藍天。此時,瓦藍瓦藍的天空鑲著已經褪去桔紅色中的紅色呈純蛋黃狀的太陽……太陽并無刺眼的光芒,純正而圓潤,猶如一個偌大的銅盤,清晰透亮!不久,它就生發出白熾的射線,蛋黃色也漸為淡化。
緊接著,太陽便悄悄地鉆進了一層薄薄的玻璃般的紅云中,仍裸露著,像一圈暗紅的月亮。這美麗而豐滿的太陽的身子,多像即將分娩的棗紅馬的腹部。這是我始終認為人間最圣潔的一塊凈地!昆侖山新的一天就要從這兒孵出。
山中斜放著一捆捆被割倒的陽光,顯得溫柔而多情。
與我同行的兵站參謀小劉這時驚叫一聲:你瞧,多美呀,大山成了金色海洋!
我一看,只見起起伏伏的峰巒被旭日映照得銀光鮮亮,好似大海那奔騰不息的波濤。剛剛抖落了黑暗碎片,終年積雪不化的昆侖山玉虛峰,此時披上了絕對堪稱一流的銀色玉袍。我再一看小劉,他全身披掛著鱗鱗銀光閃爍的盛裝,真像一位穿著鎧甲的將軍。其實,我自己亦如此。我在數十年間上百次跨越青藏高原,只有在這個晨曦四射的早晨才真正認識了它的美麗、壯觀!
太陽升得越高,便越來越廣闊地照著雪山。我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一大把碎銀。
昆侖山成了沸騰的海洋。但是,大地卻很安詳。
又是小劉發現了新情況:太陽升起來后,留在山脊線與太陽之間的湛藍天幕上,猛地顯出一個影子。人?還是藏羚羊或其他動物?一時難以辨認。
我倆遠眺許久,也無法判定那影子的所屬。它在靜態中,確實像個站立的人;而它在移動時,又活活的似一只藏羚羊。它走呀走呀,走進了太陽里,又走出了太陽……突然,那藏羚羊急轉掉頭,倉皇而逃,又回到了太陽里,靜靜地臥于太陽一隅。
小劉:藏羚羊受驚了,要不為啥躲進了太陽宮?
這話使我立即想起了昨日在格爾木郊外那彌漫著尸體味的黑白狼煙。但是,我實在不愿意就此想得更多,便故意叉開話題,對小劉說:你怎見得躲藏在太陽里的就是藏羚羊?它不過是神奇的幻影罷了!
小劉說:不,那就是獵人了。他也該東藏西躲尋找安全的地方呢!
我無語。小劉也不再說什么了。
我倆站在晨曦里,緊閉雙眼,深深地呼吸著昆侖山清晨這帶著日出的清晰而濕潤的空氣。我們享受著昆侖山日出的幸福。
太陽從我們的肩上徐徐升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