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野秋聲
和谷
《 人民日報 》( 2014年09月13日 12 版)
這片玉米地,早先是曬場,當回鄉知青時,夏夜里趁好風揚場,白天晾曬麥子。白駒過隙,四十年如風吹散,滿世界輾轉了一圈,我又重新站立在這里,已是白發人矣。
柿子黃了,棗子紅了,耙好的田地如同熨帖的土布掛在層層溝坡上,等待雨過天晴播種麥子。老父親去世后,原畔的老蘋果園幾近荒蕪,自然生長的果子小而繁密,墜落了一地,等雜果商來收購,至多幾毛錢一斤。老果園旁邊一片平整的玉米地,在秋風的搖曳中漸漸泛黃了,老母親有病還操心她的玉米,催著子女們趁空掰回來,顆粒歸倉。
播種時上足了茅廁的底肥,小苗出齊后,老母親在三伏天挪著小凳子鋤過一遍草,趕上好雨水,玉米就瘋長起來了,分蘗,抽穗,吐纓,斂籽,眼看著就是一料好收成。秋分過后,渭北土原在早晚間感到了涼意,加上絲絲縷縷的細雨,鄉野秋聲多了幾分寂寥。秋天,總歸是一年中最為絢麗的一季,酷暑與寒冬之間的黃金季節。小雨稍微停歇,我和弟妹幾個去原畔掰玉米。
沉默許久的鐮刀、镢頭、麻繩、竹籠、編織袋和架子車,被派上了用場。牲畜被農業機械取而代之,空余碾場用的白生生的碌碡被沉重地擱置一旁,曬場便復耕種了辣子或玉米。地畔發黃的玉米稈上,成熟的玉米棒子已垂下謙卑而安然的頭顱,墑好的地中心還是一片青綠,掰開襁褓似的玉米包皮用指甲掐一掐,黃亮亮的排列有序色澤勻稱的顆粒堅硬瓷實,也熟透了。輕使手腕,玉米棒子便脫離枝稈的母體,一瞬間,發出一絲清脆悅耳的聲響。鮮亮的金色,是由玉米本身放光的,一縷縷的金黃色集聚起來,似一車子滿載的耀眼黃金。
祖輩世居的這片山原,由游牧轉為農耕謀生,耕讀傳家,已越千年。主要作物是冬小麥,也種棉花,可以紡線織布納衣做鞋。油菜芝麻榨油吃,也用來點燈照明。除了買食鹽和日用品,富裕戶買綢緞或銀鐲子,大多自給自足。早熟的大麥是給騾馬的飼料,谷子糜子豆子高粱一類雜糧,是人畜的補充食物。而玉米,在土原上種植的歷史也就半個多世紀。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土原上始種玉米,鄉人稱玉麥,有紅瑪瑙、馬牙等品種,生長期短,較麥子和糜谷豆類產量高。主要用作牲畜飼料的玉米,加上紅苕,卻為迅猛增長的人口提供了果腹的食物。孩子多的農家缺吃的,就吆騾子馱上石磨或背上布鞋粗布,偷偷去偏遠的北山換回玉米。我十六歲時,和父親拉著架子車,裝載千斤重的炭去百里外的涇河邊,僅換回半口袋玉米。
去年玉米熟了,老母親不愿打攪子女們,自己悄悄去掰,累了坐在小凳子上歇歇,幾天工夫掰完用編織袋裝好,叫上孫子開著農用車拉回來,又一粒粒剝了,曬干簸凈,盛了幾麻袋。只是磨了幾回玉米糝子,吃不完就送人,其余賣了一二百元。老母親舍不得的這一畝玉米,雇用機械淘糞、犁、耬、耙、耱加上化肥,已花費一百二十元,鋤草防蟲和收割脫粒最少按六個工算,每勞動日八十元,已有六百元成本。兩架子車的玉米棒子,估計有六百斤顆粒,一斤賣一元二角,純利潤百元左右,盤算不周就賠本了。眼下老母親病了,走不到玉米地里,只好使喚子女們收割了。
貧瘠的渭北旱原是靠天吃飯的小農經濟,比不了人均百畝的平原大農場,更比不了美國谷物博士種植的千畝玉米的巨額財富。人均一二畝地的土原,如果沒有高產值的農產品,比如高端果木、溫室大棚、名貴藥材及現代綠色養殖,土地是養活不了人的,何談富裕。鄰村的蘋果品種優良,采用滴灌保墑,施肥剪枝,疏花疏果,精細料理,一畝地收入幾千上萬元。同樣的土地,村上的蘋果樹已經老化,不懂疏花疏果的技藝,經管粗放,任其自然生長,也只能收獲下賤果釀醋了。
玉米棒子掰回家,堆在房檐下,需要手工剝顆粒,玉米芯可用作柴火。但大多人家已不用柴火燒炕,靠電褥取暖,做飯也多用電磁爐了。地里的玉米稈得連根鏟掉,堆放在地畔角落。過去用來喂牲口,是上好的飼料,如今家畜絕跡,只能付之一炬,讓它直接在地頭化為肥料,重歸泥土,物盡其用。焚燒秸稈有點奢侈,也污染大氣甚至妨礙天空中周游地球的飛行器。別說作飼料,那些與莊稼人為伍的“出氣長毛不言語”的朋友已經在土原上消失殆盡,牛馬驢騾長什么模樣,連村里小孩子也只能在看圖識字的教科書里去尋找了。一些在城市幸福中長大的聰明透頂的孩子,蘋果手機玩得猴精,卻從未踏入過鄉間蘋果園一步,可憐的是不明白香甜可口的玉米棒子是從田地里而并非從超市長出來的基本生活常識。
老母親已年近八旬,知道子女們把她的玉米掰回來了,地里的玉米稈也騰挪干凈,放下心了。她不只是喜歡喝玉米糝子,是慰藉于把自己親手種的食物一小袋一小袋地給子女和親戚鄰家們分享。要緊的是怕過路的鄰家說,誰那片田撂荒長滿了草,臉上掛不住,丟人哩。也是餓怕了,總惦記“囤里有糧,心里不慌”的家族古訓。說超市里買回的玉米糝子不香,還是自己地里種的味道好。自給自食的農業文明的生活形態,已經在老一輩莊稼人靈魂里扎了根,直至離開塵世。
翌日清晨,我起了個早,仔細挑揀了幾串顆粒飽滿且閃爍光澤的玉米棒子,高高擎過頭頂,懸掛到房檐下,以留作來年春播的種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