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長安
和谷
唐人杜甫有“未解憶長安”的詩句,令人感懷不已。我這里的憶長安,說的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一家文學刊物的舊事,它叫《長安》。
刊名是茅盾先生的手跡,十六開本,印制簡樸,主辦地在西安,曾經是中國新時期一代作家耕耘的園地,也是一代文學青年津津有味的精神食糧。當然,長安編輯部內外也曾發生過屬于那個時代的不少有趣的往事。
我是在西北大學讀書時開始文學寫作的,畢業后被分配到共青團陜西省委宣傳部,與趙熙、馬書元、李耘著手籌辦《陜西青年》雜志。時常來往于小南門外紅纓路四十八號瓦房里的朋友,有被分配到陜西人民出版社當編輯的同學賈平凹。二十二歲時,我和他合寫過一部抒情長詩《工農兵學員之歌》出版,有一點詩名,關系要好。七十年代末的一天,賈平凹帶來了一個消息,說是西安市文聯辦的《工人文藝》復刊后更名的《長安》正在招兵買馬,物色年輕人去當編輯,他已動意,也推薦我前往加盟。這時,我已經在《陜西青年》干了五年,在《人民文學》發表過散文《故鄉柿子》,在做文學夢,想離開綜合性雜志,到文學刊物會有利于自己的創作愛好。經過一番周折,賈平凹和我先后來到了位于教場門警備區招待所的《長安》編輯部,當了一位小說編輯。當時,我和他年僅二十八歲。
主辦《長安》雜志的西安市文聯,八十年代先后擔任主席的有老詩人戈壁舟、老戲劇家楊公愚、劇作家黃悌。我去的時候,雜志由沈蘊敏(楊笑岸)、寧克中(白浪)先后任主編。小說組組長賈玉森,我是編委兼副組長,編輯楊振邦(楊小一)、丁潔、商子雍、賈平凹、趙森。詩歌散文組組長由編委田琳(沙陵)兼任,編輯李志清、楊小敏、王大平。評論組組長姚虹,副組長李建民,編輯邢小利。美術編輯李志棟、石果。老編輯大多是活躍于五六十年代西安文壇的作家、詩人、評論家,大多是落實平反政策重新復位,令人敬慕的最年長者姚虹當時在《文學評論》上發表文章,賈玉森原是寫小說的,商子雍擅長雜文,其他連同年輕編輯,包括小說《滿月兒》已在全國獲獎的賈平凹大多皆有詩名。
長安自古歌詩地,說到長安難免讓人遙想唐朝的李白、杜甫、白居易,《長安》亦詩風甚盛,以至成為新時期中國詩壇不可或缺的中心。尤其是大篇幅地連續推出七月派的詩作,胡風、阿垅、魯藜、孫鈿、彭燕郊、冀汸、曾卓、杜谷、綠原、胡征、蘆甸、徐放、牛漢、魯煤、羅洛等人的作品,被譽為重放的鮮花,一掃詩壇的空泛浮靡之風,令文壇矚目。曾發表孫靜軒的《幽靈》一詩,反響強烈,當然也受到了責難,一度處境窘迫。
牛漢,是我所敬重的詩人,與他結識,使我真正開始懂得了詩。他的《悼念一棵楓樹》,當初發表于《長安》,詩作所反映的不單是人與自然的關系,有更深層的象征意味。他有好幾回來西安,我們一起散步,他的詩的感官始終保持著靈敏而奮迅的狀態,在平凡的自然現象里,捕捉著人和自然與社會相融合的復合情感。我告訴他,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曾有幸得到過幾本“七月詩叢”,其中尤為喜歡他的《采色的生活》。編者為胡風,是由泥土社1951年1月出版的。開本形同連環畫,一百多碼,為豎排。后記寫道:“這個集子里收集的詩,大半是1947年冬天和1948年春天寫的。和敵人進行肉搏的時候,我幾乎是精疲力竭,但我也更深切地感覺到了敵人的體溫急劇下降,敵人的腐臭的身軀行將瓦解。這些詩,就是在這么一種痛苦和歡樂交織著的感情里寫成的。” 他說,那本《采色的生活》,他卻找不見它了。卷首的《鄂爾多斯草原》,我讀過多遍,并受其啟迪寫過一首《高原腳夫》,后入選謝冕主編的《中國當代青年詩選》。后來,我得到了他輾轉送我的詩集《海上蝴蝶》,這是詩人創作生命復活后的第二本詩集。多年后在北京作代會見到他,年登耄耋,仍精神瞿樂。
1982年春,汪曾祺、林斤瀾、劉心武、孔捷生一行來到《長安》編輯部。我和賈平凹去火車站接客,在公共車站等候時,劉心武說,噢,你是和谷,有個老作家叫和谷巖,比你的名字多一個字,你們是一家子吧?我說,我的先祖元朝時世居銅川,秦漢時由羌族同化的,和谷巖是河北人,遠祖應該是一家子。劉心武的《班主任》,汪老的《受戒》,林斤瀾的《矮凳橋風情》,風靡時下,為一代讀者所傾慕。傷痕文學新銳孔捷生,名氣也不小。但全然沒有什么規格的待遇,擠公共車或徒步,在西安城四處游逛。從在大雁塔的留影看,一律的灰色中山裝,穿著都很簡樸。一起走到大雁塔十字,卻不見汪老了,老林作了個飲酒的動作說,一定是來酒癮了。我們一行進了路東的國營食堂,果然見汪老已經買了酒,正端著小瓷黑碗仰頭暢飲。老林開玩笑說,你怎么不顧弟兄們,自個吃獨食呢?大家坐了下來,要了簡單的酒菜,吃碗面,揚長而去。我寫了兩篇專訪給了已調入《西安晚報》的商子雍,很快發表了。
次年夏天,《長安》編輯部邀請老作家蕭軍來西安,由女兒蕭耘陪同,下榻于鐘樓飯店,我負責接待。他當時已有七十六高齡,白發蒼蒼,敞著半舊的勞動布上衣,穿一件系背帶的藍布燈籠褲。他不停地吸著工字牌雪茄,談笑風生,慈祥的面孔流露出一種童心的可愛。他以長篇小說《八月的鄉村》轟動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文壇,與魯迅、毛澤東的交往留下了許多傳奇。在西北大學禮堂,他應邀為大學生們作報告,講他如何走上文學道路。翌日,又在人民劇院為《長安》青年寫作講習所的學員授課,解答聽眾的提問,人群簇擁。蕭軍說他重返西安,是想尋找自己的青春,尋找四十多年前留在古城的足跡。那年他應丁玲、聶紺弩之約參加西戰團來到西安,與蕭紅雙方同意而分手,之后去了蘭州。另一次來西安,與舒群自重慶轉經這里上了延安。這次離別西安時,他向《長安》編輯部贈送了他的幾本書。其中《八月的鄉村》一書,當初“鮮紅的在讀者眼前展開,顯示著中國的一份和全部,現在和未來,死路與活路”,是魯迅先生給予校改并作了序言。他為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原野集》題簽,并書寫“詩魂”二字贈勉。他愛拐杖,執意買得兩根帶回北京,說是家中已有六七根拐杖了。
莫言來西安,我和賈平凹騎自行車去火車站接他,在接站口,撿來一片硬紙板寫上“莫言”二字,惹得周圍人質疑。誰也想不到,就是這個莫言在多年后摘取了諾貝爾文學獎的桂冠。朦朧詩代表人物顧城曾來《長安》做客,他戴著那頂北京街道辦工廠自制的木工帽子,羞澀而內斂。他的名句是“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成為中國新詩的經典。他之后隱居新西蘭,在寓所因婚變殺死妻子謝燁后自殺。荷花淀派的代表作家劉紹棠來西安,他很爽朗,我和白浪陪同去了臨潼,那天雨下得很大,我們在華清池打著傘照了相。他擅于鄉土文學,十三歲開始發表作品,曾被譽為神童作家。往來鴻儒,不勝枚舉,《長安》儼然成了陜西作家協會《延河》之外的一個文學中心。
老詩人沙陵呵護破土詩社,扶持了島子、王大平、子頁、楊蕾、杜愛民、朱文杰、商子秦、渭水、楊紹武、刁永泉、沈奇等一批青年詩人。賈平凹成立群木小說社,陳忠實、張敏、周矢、葉廣岑、孫見喜、郭培杰、晉川等是教場門的常客。與寫散文的李天芳、劉成章、李佩芝等也來往頻繁,西安的散文作家群成為一股勁旅!堆雍印、《長安》、《文學家》形成三足鼎立,過往的全國名家云集,文學思潮風起云涌!堕L安》編輯部整天來稿繁多,每個編輯案頭都推滿了稿件,每天得閱讀處理幾十份稿子,要求退稿必須復信,刊發稿件須經責任編輯、編輯組長、主編三審通過。實習或外聘業余編輯多人,先后有馮有源、弓保安、黃建國、方英文、馬玉琛等,審讀處理一篇稿子的報酬僅有幾毛錢,一月報酬十元左右。
我的寫作,亦得益于側身《長安》,近水樓臺,接觸到最新的文學信息和觀念,有一個濃厚的藝術氛圍。這期間,我寫了《市長張鐵民》,經曉雷、白描之手發表在《延河》并在全國得獎。我與同事美編石果要好,聽他講父親畫家石魯和長安畫派的傳奇故事,寫了《石魯》傳略連載于《長安》,隨即應鄭定于老師之約為西影廠改編為電影文學劇本,張子恩執導,籌拍時因觸及文化革命而下馬。接著寫了《安康城沉浮記》,經傅溪鵬之手發表于《報告文學》,引起一些非議。同時我著重轉入散文寫作,很少寫詩,先后在西安、上海、北京、天津等地出版了《原野集》、《無憂樹》等幾本散文集。
也就像春天的原野,萬木復蘇,文學青年們風華正茂,如饑似渴地吸吮八面來風!堕L安》編輯部整天你來我往,賓客盈門,暢談文學信息,談寫作,說讀書,飯時到巷口吃一碗羊肉泡饃,喝幾口酒。談論的作家作品,有新近的,也有五四新文化時期的,尤其是解凍的如林語堂、周作人、張愛玲、梁實秋、胡適等人的作品,外國的如弗洛伊德、叔本華、海明威、川端康成、東山魁夷、夏目漱石、馬爾克斯、略薩、聶魯達、茨威格、蒲寧、湯比因、阿斯塔菲耶夫等等。我和賈平凹有時住在編輯部,冬天生蜂窩煤掏爐灰,夏天鋪涼席睡在樓道里。一段時間,相約每人每天晚上寫一篇小散文,他的《一棵小桃樹》,我的《游子吟》,也就是這時的收獲。二人隔幾日寄出幾封稿件,也時常收到退稿。千字二十元稿費,頂半個月的工資,做作家夢也做發財夢。一次,我和他一字一句地共同朗讀《世界文學》上邦達列夫的一篇隨筆,為之陶醉不已。也常騎自行車去北郊方新村,他租住張敏鄰居家的房子,去喝酒,吃一碗面,有時借宿他的瓦房里,早上起來,被子上總是一層從頂棚上落下來的塵土。
后來,幾位老編輯陸續退休或面臨退休,姚正興(子頁)從省上主要領導的秘書位置上調來《長安》擔任主編,畢業于陜師大的評論家李建民為副主編。子頁生長于新疆,激情洋溢,一表人才,蘭州大學中文系科班出身,酷愛寫詩,不屑于官場仕途,誰知文壇水更深,之后成了流浪文人,卻也成就了影響廣泛的長篇小說《流浪家族》。當時,賈平凹已經離開編輯部,調到了文創室搞專業創作,不用編稿子了,但也沒有專門辦公室,常來編輯部轉悠。這前后,《長安》因故曾短期更名為《文學時代》,一說是因為害怕讀者把長安誤認為是長安縣辦的雜志而更名的,之后又恢復原名。長安,是唐朝的長安,何其偉哉。我一度負責編輯部創辦的長安文學講習所,組織文學講座,主編發表學員的習作的《長安園地》,助手是張仲午(黃河浪),還有文聯子弟如黃悌之子黃翔、沙陵之子田苗及丁潔之子。黃河浪寫小說,是從武警轉業的,身材魁梧,如猛張飛,常與會一點洋拳的大個子黃翔打鬧著玩,一陣拳腳相加,騰挪翻滾,總是把黃翔的腦袋捺在地板上,戰斗宣告結束。他與路遙走得近,后將《平凡的世界》選章拿來,先在《長安》刊登,給了幾百元稿費,路遙直接寄回老家了。黃河浪命運不濟,曾投奔我闖蕩海南未扎住腳,之后回陜北老家寫書維持生計,因車禍不幸離世。
檔案資料顯示,1984年初,西安市作家協會成立,黃悌為主席,賈平凹、權寬浮為副主席。次年,增選和谷、景平、商子雍、子頁為副主席。其前身為西安市文學工作者協會,成立于1950年,主席為鄭伯奇。1960年,跟隨市文聯與市文化局合署辦公。之后到了1990年底,西安市作協換屆,賈平凹為主席,景平為常務副主席,和谷、權寬浮、商子雍、董子竹為副主席。
西安市作家協會成立后,臨時設在鐘樓社會三路一個居民院里,市文聯也搬到這里辦公,長安編輯部仍留在教場門。市作協的辦公室,是在水泥平房頂上搭建的一間半邊瓦房,二十平米大小,外間坐著劉大鵬、黃河浪、韓俊芳,我和賈平凹坐在里間。一墻之隔,是臨街的德發長泡饃館,羊肉味很濃。老鼠也多,甚至在黃河浪的抽屜里發現了一窩仔兒。站在屋頂上,左手一指是鐘樓,右手一指是鼓樓,近在咫尺。市作協開始謀得一位造鍋爐的民營企業家郭永勝資助,設立西安沖浪文學獎,繼之在華山腳下的玉泉院舉辦讀書改稿會,甚至聯系作家到全省各地甚至外省授課,還在報話大樓下辦了作家書屋。雜文家商子雍已經調到西安晚報文藝部任職,寫有名篇《牧場雪蓮花》的老作家權寬浮、劇作家景平做專業創作,也一起參加市作協的活動。在小廟庵似的辦公室里,賈平凹坐在我對面,開始寫他的小說《浮躁》,寫完開頭一段念給我聽。徐劍銘在《西安工人文藝》當主編,在西安頗俱詩名,與我和賈平凹、商子雍等以市作協名義創辦了《散文報》,得到在省上擔任要職的老作家李若冰的支持,辦報經費和發行由徐劍銘籌辦。因轉載一篇來自北京雷抒雁主編的《開拓》的敏感文章,我和賈平凹被傳喚到省上相關部門,受到嚴厲斥責。加之經費拮據,《散文報》只出版過幾期,半途而廢。徐劍銘之后因冤案入獄,多年后得以平反,著作甚豐。
期間,我和賈平凹等創辦西安文學院,每周在新城劇場有講座,請西安的著名作家和外地如蔣子龍、劉紹棠、周克芹、張賢亮等名家授課,座無虛席。張賢亮說,他二十一歲寫了《大風歌》在《延河》發表,因此被打成右派,在底層過了長達二十多年的勞動改造生活。當時人民日報發了《斥大風歌》的文章,作者是公劉,之后公劉也被打成了右派。張賢亮的夫人馮劍華在編《朔方》雜志,我們有文稿往來。我和賈平凹由陜北一路漫游,經三邊去銀川,受到主人款待。之后張賢亮去海南,我們一起聚過,是韓少功做東。說到公劉,他的才華出眾,也是在八十年代來過西安,在一次詩歌會上說陜西詩人還沒有走出潼關,讓陜西詩人很沒面子。當時,陜西詩人都很自信,包括我等,讓更自信的客人公劉當頭潑了一盆子冷水。我西北大學的同窗劉斌的文章,也說到這檔子事。劉斌的詩作《天上的歌》影響很大,他從來憤青一個,詩人氣質,率真,不客氣,說魯迅不也是當年的憤青?在教場門市文聯平房里的一次詩歌會上,爭論朦朧詩,他對老詩人戈壁舟主席說,你說你一輩子都沒學習好理論,卻教導我們年輕人要好好學習理論,這有點誤人子弟。戈老也倔,臉色不好看,說有事離開了,在門口給我說,以后你們年輕人的聚會不要請我參加了。那時的年輕詩人,血氣方剛,尊重老詩人,但只是表達方式不同。
到八十年代后期,市文聯的辦公地址從社會三路遷往大蓮花池街蓮湖巷二號。這是一條東西不暢通的小巷子,巷口有一塊小牌子“此巷不通”。狹窄的院落里,建了一座三層樓,呈馬蹄形。市作協在二樓僅有一間辦公室,劉大鵬坐陣。劉老兄仕途坎坷,從擔任市上宣傳部領導一路降職,低就市作協的工作人員,仍一片誠心,與年輕人打得火熱,親如兄弟,同是文友、牌友、酒友。我寫過一篇散文《兒子啊》,是寫他思念在前線當兵的兒子的,發表于《隨筆》。他推薦我寫了新蕾歌舞團邢少華的《風流歌星》,在中國青年報登了一整版,獲獎得了一套價值萬元的獅龍音響。市文聯下屬的協會,還有音協的牧江、劇協的劉瓊、美協的楊宏漢、攝協的李長生、書協的劉浩然、曲協的張炳文等,麻雀雖小,五臟齊全,都集中在樓上樓下。南邊一樓的圖書資料室,是一個聚散地,管理員郭昕是個樂呵人,她老漢關睢是寫有《辛棄疾》的劇作家,也寫詩,愛打麻將,抽煙時貪婪地用嘴捕捉吐出的煙霧。一群俊男美女或歪瓜裂棗,舞文弄墨,吹拉彈唱,時有風流韻事,哭爹罵娘,熙熙攘攘,好不喧鬧。
期間,我和賈平凹去常寧宮住過一段時間寫東西,與皇甫鄉上商議修葺作家柳墓地。原下就是柳青《創業史》所描寫的蛤蟆灘,南山如黛,柳青就長眠于原畔的田地里。也同常住這里的老詩人胡征一起在田間散步,說延安時代的文藝,說省作協大院的往事,相談甚歡。胡老曾在延安魯藝學習,后任第二野戰軍記者及《文藝工作》主編。1953年任《解放軍文藝》小說組長,以長詩《七月的戰爭》馳名,轉業至中國作協西安分會,因胡風案件入獄。后在《延河》當編輯,繼而下放農村勞動,又先后在寶雞師院、省社科院文學所供職。此時,他一邊養病,一邊寫作戰爭回憶錄,秉性寧折不彎,對青年一代作家寄予厚望。
在此前后,《長安》編輯部也隨市文聯遷至蓮湖巷二號,在北邊三樓辦公。北窗外是蓮湖公園,參天大樹下的連椅上常有幽會的青年男女,湖光瀲滟,荷花浮萍,風景優美。蓮湖巷盡管地處偏僻,卻是酒好不怕巷子深。也就在1988年前后,《長安》雜志發生了一場被傳得紛紛揚揚的影響不小的變故。起因是刊物的改革,實行承包經營,重新組合編輯人員,競聘主編,可謂滿城風雨。
此年三月,先是由副主編等六位老編輯形成了《我們承包長安》的意見書,不在其中并被批評的主編子頁,便開始組建競聘班子。我和賈平凹編制在市作協,按說已與《長安》編輯部沒多大關系。市文聯黨組的意見,可打破刊物內外的界限,招標刊物人選。我和賈平凹以及市作協的人員,便被卷入其間,紛爭四起。
這天,下著小雨,有人在敲我雁塔路家中的門,我打開門,是幾位《長安》編輯部的人手,有子頁,還有剛調入或招聘待調入的朱文杰、島子、黃河浪、陶虎、秦友君、楊燕。聽了他們義正辭嚴的敘說,中心話題是懇請我立馬加入子頁的團隊參與競爭,方案是子頁和我擔任雙主編,刊物自負盈虧,辦出一流的雜志。我有點受寵若驚,也很猶疑,但盛情難卻,說是聽聽賈平凹的意見。這便一起出門,趕到了南院門車家巷的賈平凹家里。賈平凹性子慢,遇事審慎,都是同事加朋友,各方面不想傷了和氣,但眼前雜志要競爭承包,又是一山不容二虎的架式,支持了一方等于得罪了另一方,他說自己只能保持中立。最后,他的意思是,和谷可以參與子頁的方案,再給另一方也做做工作,想一個兩全其美的解決辦法,不要把關系弄僵了。
隨后,聽說我在子頁競聘方案上簽了名,李建民和李志清、宋叢敏、王大平、楊小敏及景平也來動員我參與他們的競聘方案,讓我擔任主編,而不是子頁方案的雙主編。我在想,已經應諾了先行的一方,不可能一女二嫁,只好婉言謝絕。這時,景平和賈平凹冒雨到了我家,我不在,留下了一張便條,意思說是排除已有的兩個方案,由我們市作協幾個人作為第三方參與競爭。我頓時覺得被架在了火上烤,三國演義?但我覺得應人事小,誤人事大,已經許諾,不便更改,說了一句俗話“既應承了人,是崖都要跳哩”。不幾日,市文聯黨組開會決定并發文,任命子頁、和谷為《長安》文學月刊主編。隨之,聘任商子雍、朱文杰、島子為副主編。顧問有杜鵬程、李沙鈴、李若冰、黃悌、路遙、陳忠實。及時推出了《長安》101-102期,頭條是路遙的《平凡的世界》第三部選章。人有百歲,刊也百期,實在有點蹊蹺。
作為主辦單位的西安市文聯,由劇作家黃悌擔任主席兼黨組書記,黨組成員有田有生和兼任秘書長的姚廷若。按程序,任命擔當于處級的《長安》編輯部主編,市文聯須向市委主管部門上報備案。如無不同意見,可不回復,超出一定時限可視為認可。實際上,市委有關部門領導口頭傳達,并不同意市文聯黨組的任命文件。子頁是從省委兼市委主要領導身邊來的,姚廷若也來自市委有關部門,上下部門之間有什么糾結,令人費解。加之競聘失利的一方編輯向上反映問題,傳言不絕于耳,單位一時不得平靜。賈平凹為躲避是非,一段時間回了商洛老家采風寫作。在文學界和社會上造成一定影響的導火索,出自于《法制周報》的幾大塊文章,使得《長安》承包事件升級,矛盾也進一步撲朔迷離,大有劍拔弩張之勢。
《長安》曾發表過一篇小說《白桅》,作者是李廷華,寫得很精彩,陪發了我寫的一篇《善心詩意情調》的評論文章。李廷華在《法制周報》當記者,才華過人,也很耿直,常來市文聯串門,大家都是朋友。在《長安》承包之前,他寫了一篇署名報道,題為《賈平凹們為事業和權益呼喊》,整版刊登在1987年7月14日《法制周報》上。文章說,這年清明,作家賈平凹、景平、和谷等前往修葺憑吊柳青墓,五十元租用了一輛破舊公共汽車,主管上級市文聯不予報銷。市文聯經費拮據,重點放在治窮上,開辦公司商號,訴訟不斷,越治越窮,拖欠作者稿費,正常開支無著。隨之,賈平凹等八人向市委相關主管部門遞交了一份意見信,要求保護作家合法權益,糾正文聯經商行為,卻受到市文聯一位負責人的指責,清查所謂非組織活動。同年8月4日,《法制周報》又發表了梁曉聲《商可養文,不許坑儒》及張辛欣、韓石山、孫見喜、何丹萌、高建群等人的短文或來信摘錄,聲援賈平凹們。半年多之后,1988年4月19日《法制周報》發表《為事業和權益再呼》一文,反映《長安》承包一事。新主編上任后的《長安》編輯部同仁,對此文略有震驚而疑惑不解,認為文章多有不實,已經在社會上造成一定負面影響。
面對文學界和社會上的質疑,新任《長安》主編有點坐不住了。曾參與競爭的另一方編輯,并沒有讓步,市文聯干部對此事演變成兩種觀點,類似文化革命的兩派。黨組是下了任命文件的,市委相關部門領導卻不予以支持,編輯部新的工作勢必有點尷尬。此年3月28日,在市文聯黨組成員列席的市委宣傳部部務會議上,部領導要求暫緩《長安》承包。市文聯黨組成員申明,《長安》承包不能停下,而要完善,承包人已走馬上任,不吃皇糧,應給予支持。上下級沒有取得一致意見,一時處于對峙狀態。一次,我在賈平凹家遇上李廷華,難免說到長安承包的是是非非,李廷華指責我在此事中的長短,我說他摻合過多,唯恐天下不亂,二人都在氣頭上,一時失控動了手腳,打翻了主人家的茶具。男主人慌了,連忙拾掇茶具,女主人說,你這人,不趕快拉架。男主人說,有話好好說,都是朋友,甭動手嘛。當然,事隔一年之后,二人在大街上碰面,總歸相逢一笑。
為擺脫困境,求得上級的支持,子頁和我在一天晚上去敲省委八號院第一書記的家門,隔門講了要找書記說的急事。書記夫人開門說,書記已經休息了,說有要事請明天早上找書記的秘書。第二天,我們找到了張秘書,他說書記知道這件事了,讓給市上領導打招呼,要支持改革。《法制周報》反映《長安》承包一事的文章發表后,編輯部一行七八人,又在深夜找到省司法廳家屬院,與劉廳長說明來由,要求領導責令下屬部門《法制周報》刊登更正文章。廳長立即打電話叫來報社主編,商議如何解決問題。主編同意廳長意見,在報上以同樣位置和篇幅,刊登《長安》編輯部的署名文章。在出報的當日,怕有意外變故或沖突,編輯部所有人馬集聚在印刷廠看守,直到報紙印刷完畢方才離去。這便是《困境選擇突奔》,副標題為“兼答《為事業和權益再呼》一文”,刊登在1988年4月26日《法制周報》。距離上次的文章七天時間,同一件事,觀點截然不同。文章說,市委宣傳部曾在報刊整頓會議上批評《長安》的狀況,如不改革,無明顯起色,市委將考慮給予黃牌警告。在競爭承包過程中,市文聯黨組依據絕大多數中層干部的意見研究決定,同意子頁、和谷方案,并發文任命,要求即日起開展工作。文章強調了承包競爭的客觀過程和合法程序,敘述了一些內幕,同志式的競爭不應成為人事的糾紛。市委主管部門,應該聽取市文聯黨組的意見,支持刊物改革,繁榮文藝事業。至此,筆戰休止,事情也漸漸不了了之。但也由此埋下了隱患,潛在的矛盾仍在醞釀轉換之中。
在之后的一年多時間里,《長安》編輯部在辦好純文學刊物的同時,開拓大眾文學、紀實文學和“中國潮企業家報告文學”閱讀市場,發行量一度達到數萬份,取得了可觀的社會和經濟雙效益。雜志所刊發的作品有的被選刊轉載,贏得了廣大讀者,而且償還了積累的債務,資助出版了文學叢書,得到了省委宣傳部和省作協領導的好評。因編務繁忙,大家經常吃住在編輯部,也偷閑下圍棋,打麻將。因從銅川調來后沒有住房,朱文杰的辦公室只好連宿帶辦,老婆孩子也住在這里,還得開伙做飯。島子、陶虎有時也帶媳婦留宿辦公室,編務上有秦友君、楊燕,樓道里常有大人小孩的吵雜聲或歌聲,像一個筆墨紙硯加柴米油鹽的大家庭。門房夜里鎖了大鐵門,我也曾學小伙子的身手,翻過鐵門,攀著暖氣管道爬上樓去。
好景不長。1989年后期,西安市委有關主管部門,以刊登的某篇作品有一段不雅描寫文字為例,下發正式文件,并公開登報,決定《長安》?J形穆擖h組成員也都被免職,曾經有關《長安》主編的任命文件被一筆勾銷。樹倒猢猻散,長安沒戲了。此間,我參與了西安電視臺電視劇《鐵市長》的拍攝工作,劇本因涉及真人真事,市委提出修改意見,前后歷經三載,劇組三次上馬下馬,最后終于拍攝完畢,李默然主演,上了央視。市文聯先是來了工作組,對已經?木庉嫴窟M行清理整頓,工作組長隨后留下來當了市文聯黨組書記,批評我幾次缺席開會學習,拍電視劇是資產階級名利思想在作怪,我自然不服,以理爭辯,但難以溝通為伍。
長安不安,《長安》一出戲演了十年,終于黯然落幕,曲終人散。之后的一天清晨,我決然離開了蓮湖巷,回望了一眼臨街的窗口,一路向南,去了被林語堂稱作海外的海南島。生活在別處,在那里創辦《海南法制報》及《特區法制》雜志,流落天涯,客島八年有余。子頁也曾在海南棲身,之后又輾轉深圳、北京。有一回,賈平凹攜孫見喜去海南簽名售書,夜里一起席地睡在我龍舌坡的客廳里,陽臺上的三角梅清香沁人,作為老同學老同事老朋友,誠心勸我返回西安聯手《美文》雜志。我說,謝謝。天涯不可久留,當年的蘇東坡盡管在島上做了棺木,老來還是渡過瓊州海峽回歸了大陸。
新世紀之交重返西安,我已近半百年紀,李若冰接納我在省文聯謀到了公職。一次,去尋訪《長安》舊址,吃了一碗教場門的饣合饣各,鐘樓社會三路的小院已蕩然無存,蓮湖巷也已物是人非,笑問客從何處來。當年《長安》編輯部的老同事,死的死,病的病,離散四處,天各一方,一個時代結束了。時光不再,由不得想起唐人杜甫的詩句,感嘆一聲“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2013、6、12于長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