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你一座冰城
文/素素
為參加冰雪節,我已經胡亂忙了十幾天。買羽絨大衣,買氈底布棉鞋,買皮毛手套,兼備一薄一厚毛褲兩條,毛衣若干。床上已堆出大山了,朋友還在喧囂冰城的冷,把她當年出嫁時老娘做的大紅棉襖棉褲也送來了。臨走時又老謀深算地說,在哈爾濱的戶外別想讓圓珠筆出油鋼筆出水兒!嚇得我把女兒的鉛筆拿過來,連夜削了五六支。
原是想帶女兒去的,夏天她就要入小學,應該讓她跟我出門瘋一次。然而朋友回頭又打來電話,說那兒的風是刀子,小孩的臉一碰就出血。女兒忽地就不作聲了。
于是,一夜臥鋪就從濱城睡到了冰城。
奇怪的是,這里并不冷。無風,無雪,遍地陽光,只是嘴里的哈氣有些濃,鼻孔有點粘;疖囌厩爸挥幸蛔,造型很抽象,顏色不綠不白,不像冰,倒像一塊年深日久的石頭。街上人不多,個個捂得嚴密,穿戴夸張,但又很從容地走。那身上的厚重便讓你理解成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這兒叫哈爾濱。
把行李丟進友誼宮,就急不可待地去松花江邊。松花江過去是滋養森林煤礦大豆高粱的母親,如今依然是可供千萬人一年一度來玩冰刨冰雕冰賞冰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寶葫蘆一樣的母親。曾經在春天來看過它如潮的冰排,看過它晦黃的洶涌,F在它老人似的收斂了所有自己的聲響,任人在它堅硬的軀體上制造出屬于人類的冬泳場,冰帆場,園林式冰上游樂場。冰雪節明天開幕,而冰帆和游樂已有人在享用,空中已升起無數只巨大的氣球。江面上很鬧,這是盛會之前的繁忙和無序,我不想再添一份亂,就獨自沿著江邊走下去。
迎面,一個中年人摘下大口罩,然后大口吃雪糕,吃一口,嘴里冒出的白汽便像一列火車出站。等他從我身邊走過,我噗地笑出了聲。
一對年輕人正松快地在冰面上走,女的突然一下掉進冰窟,水漫在腰處。男的立刻訓練有素地臥倒,把女的拽上來。兩個人居然若無其事繼續走。走著走著,女的又掉進一個冰窟。松花江的冰窟像暗堡似的,不對付鬼子,專門陷害花姑娘。這次男的拽不動了,就有人過來幫忙。女的大叫,我的腿!我的腿!那些幫忙的人只管笑。待我跑到近前時,人已散了。那女的邊走邊低頭看自己那兩條冰棍一般的腿。我想,這事如果發生在我所居住的城市,那屢屢遇險的女士必定是嬌氣地倒下了,而第二天早上,必是又有英雄人物的名字見諸報端。但這是哈爾濱。
哈爾濱其實還是冷,哈爾濱的太陽笑里藏刀。過了這么一會兒,我就開始感覺下巴和臉漸漸變厚,變木,變熟,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凍到深處的快感。并不想退卻,依然沿著江邊走下去。
與遠處的鬧形成對比,在江岸下游的一段石階上,并肩坐著一對中年夫婦,他們離得不很近,兩雙眼睛也不相看,就面對著江坐成一種默契。江上,有一條被封凍的木船。這是一幅畫,它在我的心里永遠也抹不去了。中年是人生的秋天,而愛情已走入冬季了嗎?這不是一對只有肉體而沒有靈魂的夫妻,卑瑣的人愛與不愛,都不會坐在這樣的背景里,坐得這樣寧靜;蛟S,也因為這是哈爾濱?
夜來了。
冰與燈齊亮,冰雪節之幕終于揭開。在我的面前,兆麟公園用冰雕出另一個哈爾濱。它是夢幻的,不真實的,走在其中,我時時刻刻怕自己醒來。
聽說這個節日所有的冰,都是從松花江切割的,松花江在這個季節這個時刻自己為自己豎起了一個新的生命形象--冰的世界,冰的自然。黑色的哈爾濱因為冰而透明而輝煌,使冰之美城之美達到令人驚訝的程度。其實,自從有冬天就有冰雪,冰雪節卻是經歷上下五千年才有。它來得太晚了,人類已明顯感覺到冰越來越薄,雪越來越少,太陽越來越熱,天越來越暖。所有的一切都在昭示人類的生存空間已十分逼仄,危機四伏。然而節日畢竟是來了,來在冰與雪還未徹底消失之前,以文明的冰雪節的方式記載下來,留給未來的人類考古。
冰雪節所有的節目都是第一次觀看。
第一次看冬泳。才知道冬泳是如此地殘酷。開始懷疑自己,人類從海洋爬上大陸時,原是能夠與冰雪同臥的,只不過我們的祖先卻在進化時將這種功能退化了。于是有人回過頭去,嘗嘗人之初做祖先的滋味。
我感覺我的思維都被凍僵了。這是零下24攝氏度的嚴寒,無數穿著厚厚冬衣的觀光者圍住了一面長方形的泳池。泳池是在松花江的江心剖開的,剖出的冰塊有 一米厚,用它壘了三個透明的跳臺。冬泳表演還未開始,工人過一會兒就要把池邊新結的冰碴搗碎。所有的人都在跺著腳等待。
終于,一支穿泳衣的隊伍從池邊那座簡易房里走出。他們之中胖者多,且多為老年,繞場一周時,扭的是迪斯科節奏。我揪心地欣賞著他們的從容。比賽開始了。冬泳者站在跳臺上,在哨聲中無畏地一跳,不美,卻驚天動地。那池水實際是冰粥,由于突然間加入這么多體胖的泳者,冰粥便大潮般涌出冰岸,在把圍觀的人墻嚇得顫抖了一下之后,立刻又結成冰。
冬泳最眩目的就是那無畏的一跳,那是刀山火海,是地獄死亡。我想,人類許多選擇并不是必須,面是為了證明。對于這些年老的冬泳者,或許就為了證明生命的可以征服、可以超越?
第一次看國際冰雕比賽。因為它不是沖刺計時,而顯得悠然浪漫。幾位日本冰雕家居然向觀眾散發小紀念章,還有餐巾紙、牙膏等一些說不清用意的小玩意兒。新加坡人從赤道那邊來,穿得十分臃腫,真不知干起活來有多笨呢。那位意大利老人綠衣白發,身邊只有一個孫女似的小姑娘,許多人把鏡頭對準了他們。
冰雕工具與木工差不多,也用邊鏟、鑿子、電鉆刀,還用裁縫的電熨斗。手段是一樣的,內容卻千里萬里的不同。兩個哈爾濱小伙子雕的是東北二人轉,日本小伙子雕的是相撲比賽,那位意大利老人卻傾心于一枚落葉。這枚落葉要在三天內雕完,第三天我又去看時,只剩下最后幾筆了。
那葉子是卷曲的,飄在空中,優美而不舍。再看那老人,我終于明白,他是為了葉子而穿綠衣的,葉子黃了,但它曾經蔥蘢過。老人本身就是一枚綠葉,他在用心為那漸行漸遠的落葉送行。老人所表達的其實是他自己對生命的眷顧。
這是我迄今為止見到的最不尋常的落葉了。濃濃的一滴情。
第一次看雪雕比賽。雪雕的場面是很凄冷的,這是意料之中的事。記得那天一走出火車站我就在找雪,因為在濱城時女兒天天跟我要雪,她想在冬天里讓我拍一張她正在堆雪人兒的照片,但濱城雖在北方,卻無雪。我以為冰城的雪一定很奢侈,沒曾想竟左找右找見不到。還是接站的司機向路邊指了指,我才看清路邊確有薄薄一層雪跡,只是城市的煙塵已把今年惟一的一場小雪熏成了陳年老帳。
比賽場設在太陽島公園人工湖上。去了一看,只有幾塊雪墻,三三兩兩的人在忙。有的雪墻是人工造的雪堆成的,據說主辦大賽的人盼雪盼得眼藍,最終還是覺得老天不可靠,便從法國進口了造雪機。造雪機造出的雪顆粒小而細,不像雪,倒更像糖或面粉。我不禁長嘆,如果將來雨也沒有,水也沒有,還用什么造雪呢?
第一次看冰上婚禮。冰上婚禮與水下婚禮、空中婚禮同樣的非凡。幾十對新人,分乘幾十個馬爬犁,在冰上馳騁,伴以中國式的鑼鼓喧天,中國式的鞭炮如陣,是一種很復雜的刺激。有一對新人是從海參崴來的,攝影師如蜂如蝶,大鏡頭長鏡頭如武器一般陰森森地瞄準了那兩個洋娃娃。那姑娘太可愛了,臉上的細節特別生動,長發挽成一髻,只在鬢角來一朵小花。棕色皮大衣,灰色長靴,沒有喜氣,卻是大貴大雅。與她相比,中國的新娘妝太濃,衣太艷,似乎不濃不艷就不叫結婚。我不懂,能將自己的婚禮選擇在冰上,為什么人還是如此的蒼白?
第一次看冰球比賽。平時我是最愛看冰上舞蹈,電視每有這個節目,我便是最專一的觀眾了。如今,在冰城能看上一場女子冰球比賽,也算有福。
中國對丹麥。樣子看上去都是憨憨的,笨笨的,個個穿得鼓鼓囊囊,打起球來,腳下卻是涂了油一般。冰球是體育,冰上舞蹈是藝術。冰球是另一種賞心悅目,真想在她們休息的空隙跑到場上去,靈魂一樣飛起來,哪怕摔幾跟頭,只要能飛。那一瞬間,我發現我特別渴望大喊大叫大舞大跳大疼大癢等等的體驗。甚至覺得死亡的滋味也很好,死的時候,最好有冰雪裹緊我,并有大雪小雪飄來。我死了,而世界沒有死,冰雪沒有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