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 迷 的 逃 亡
文/素素
一九九六年六月的一個下午,我在加格達奇北山那條寂靜的街上叫了輛出租車,讓它載著我向大興安嶺深處馳去。
我是要去尋訪那個古老的洞穴。我曾在古書中讀到過它,古書上把大興安嶺北部那座山叫大鮮卑山,那個巨大的洞穴,曾經是拓跋鮮卑的老家。公元之初,與那洞穴相依為命了無數歲月的拓跋部落,突然有一天全體走了出去。他們走下山嶺,走出森林,走進草原,又慢慢走入沙漠。并沒有陷進去,而是頭也不回地騎著那馬,走到一條古老的河邊。從此他們便不離那河的左右,以那個生動的姓氏,寫出了一個朝代,叫北魏。
從大興安嶺走出過許多剽悍的人群,他們在中國的歷史上以游牧者的雄姿演出過一幕幕輝煌的正劇。那個洞穴之所以讓我著迷,不僅僅因為它的主人是最早入主中原的北方民族,還因為當這個民族在中原以一個王朝的姿態駐扎下來之后,它的第三代皇帝曾派人從黃河岸邊出發,沿著祖先南下的足跡再找回老家,并在老家那個洞穴的石壁刻上祭祖的祝文。所以,在我眼里,那不是一個空洞,那里有一種永恒的豐滿。
原以為,大興安嶺應該是觸目驚心的那種挺拔。歌里也是這么唱的。但我似乎始終也沒走到大興安嶺,因為始終也沒看見那種逼人的高大。它一直就是一些嶺,或者是一些山的連綿,絡繹不絕層出不窮,以一種密不透風的郁悶阻擋著你的視線,羈絆著你的腳,讓你山不轉水也不轉地安守本分。它的大,也是那塊山地太大,顏色太深重,從地圖上看,像這只雄雞打架時凸起的頸骨,顯出北方的堅硬和強壯。然而,那種婆婆媽媽式的糾纏,并沒有挽留住那群躁動的靈魂,那種露骨的堅硬,卻哺育出一支支膘肥體壯的馬隊。
從車里向外望去,大興安嶺仿佛是一座深宅大院,那個洞穴,只是我要找的一個房間。
這是一座天然洞穴,被稱作鮮卑舊墟石室嘎仙洞。走近它已是日暮,一對老夫妻,一只黑狗,是這個洞的守護者。男人正在喝酒,女人攔住狗說,上去吧姑娘,里面可沒人。
洞在山半腰,山嶺里的黃昏氣氛使它更加晦暗神秘。背上有一絲冰涼的怯意滑過,但我還是扶著那根單薄的護攔爬上去。
它絕對是一個巨大的天然洞穴,卻洞壁圓整,地面平闊。黃昏的光茫只能照亮洞口那一小塊地方,我不敢往里走,便揀起一塊石頭用力向暗處擲去,很久,傳出一聲幽深的空響。那里足能容納數千人。可以想見,這里曾經住過多么繁盛的一個家族,這樣的家族,怎么可能不走出去,而且怎么可能不走得那么遠,那么光彩奪目。
然而那個傍晚,站在那個洞口,跨越千年去猜想當初洞內那稠密的人頭,肅穆的眼神,激烈的心跳,我還是不能明白他們為什么突然間就厭倦了山洞,為什么突然就想遠遠地走。因為總是騎在馬上,所有的游牧者都沒有自己的史記,他們的蹤影,只有在他們向中原探頭一望時,被漢人輕描淡寫幾句。所以我盡可以隨意想象。
我想,或許是因為一個孩子孤獨地爬上了山頂,在秋風的鳴叫中目送過南飛的燕子。它們在這兒停留的時間太短了,它們飛去的地方是不是四季花開?那里不下雪么?孩子的心里第一次誕生了童話,他把童話講給父親聽。
或許是因為一群姑娘望著遠去的白云跳起了草裙舞。公元之初的姑娘也有青春期,那燃燒的羽翼,以一種飛翔,被那白云牽扯著抵達遙遠。她們對馬上的弓箭手說,為什么不騎馬向南走?南面可能有我們從未見過的野獸在跑。弓箭手被那飛翔的草裙鼓舞著,馬蹄踏響了雷霆。
或許是因為哪個獵人為追逐一只雄犴而日夜不舍,突然就鉆出了山林,看見了謎一樣的草原。草原的那種無摭無攔延伸了他的想象,擴張了他的好奇心,他望了一眼他的馬,立刻就有了奔馳的欲望。但他還是沿原路回到那個洞穴,宣布了他的所見所聞。那是個爆炸性的消息,它讓這個洞穴從此不得安寧。
或許什么都不是,就因為嚴寒。這里的冬季太長,冰雪太厚,再兇猛的生命也顯得脆弱。一定是大雪又災難般地來了,薩滿的一句咒語,幾個世紀的沉默傾刻瓦解。衰老的酋長,遲緩地俯下身子,把眷戀的果核埋在洞口,踩滅最后一堆篝火,枯木樣的大手一揮,這支隊伍便夸父逐日一般,永遠向南不回頭,只將天涯的歌聲交給大風傳送回去......
總之他們有太多的理由離開這個洞穴。在公元之初,這個世界發生了許多次全族式的大逃亡,逃亡者大多是被異族驅逐和追殺,惶惶然無家可歸。只有他們不是,他們的逃亡是自覺自愿的,是一種向往和渴望,體面,且有點悲壯的美感。記得坐在大連的家中讀東北的時候,這個洞穴在我心里就已有寓言般的深刻,它是這個民族的背景,是這個民族的子宮,它孕育了東北式的野性,東北式的激情,大東北的許多東西似乎都是從這里出發的。所以我從那時起就一直被它感動著,在向東北走去的時候,無論多么遠,,我是一定要去拜訪它的。那天傍晚,當我真的站在了這個洞口時,我感覺是站在一種精神的源頭。
那篇祝文就在靠近洞口的壁上,被柵欄嚴密地封閉著。這個洞以及洞內的祝文,曾經是一個史學界的歌德巴赫猜想。史書上有關于洞和祝文的記載,卻不知洞之所在,文之所在,讓后輩史學家找得好苦。據說有位女教授認為《魏書》上記載的那段碑文肯定刻在嫩江以北的某個地方,但她找了一生也沒找到。她的學生也成了教授,她的學生認定那段碑文肯定刻在嘎仙洞里,在他十幾次的尋找又是一無所獲時,他生氣地用木桿向長滿青苔的壁上擊去。掉了一塊苔,露出了刻痕,于是就有了一九八0年夏天的重大考古發現。于是對一個古老民族淵源的追溯就不只是想象,而是字真句鑿的歷史,大興安嶺也不只是一座山嶺,而是一位厚重的母親。
祝文被青苔摭掩了一千五百年,它書寫的是一個民族南遷的歷程。
那時肯定是沒有路的。朝陽在左,晚霞在右,一邊砍著荊棘一邊在走。那橫生的荊棘是一種親情,即使挽留不住,也要讓他們的出走并不輕易。還有那些山,巫術一般此起彼伏無休無止,表達一種柔軟的阻攔。但他們一直在走,他們的走是那么地感性,看不清前方有什么,只管走。走就有廝殺,與野獸,與異族,甚至與自己的本家。他們更早的祖先是東胡,鮮卑是東胡的一支。鮮卑里面還有一個姓氏叫慕容,拓跋和慕容幾乎是同時出發的,像兄弟之約。只不過,他們走到呼倫貝爾草原就分道揚鑣了。慕容部落駐扎在遼河流域,讓那一帶成為三燕古都。有意味的是,最終來打三燕的竟是做了中原主人的拓跋。追殺野獸與異族的雄心,也可以轉化為凌駕一切之上的野心。同根相煎,幾乎所有的民族在自己的成長過程中都飽嘗了這種痛苦。
拓跋們在呼倫湖邊住了八代。那是多么漫長的日子!那時他們只知道有湖,而不知道前面有一條更大的河。他們一下子從山里來到草原已十分地知足,再也不用與野獸博斗卻可以放牧一群白羊。與大興安嶺北坡的冰雪相比,草原簡直就是一張巨大的溫床,他們暫時忘記了走。然而在草原的日子也并沒虛度,草原是一個練習場,他們在這兒準備好了一切,然后才打著忽哨,集合起馬隊,不到黃河心不死。草原使他們從純真到成熟,使這個民族長大。
他們走到大同,鑿出了一個云岡石窟。走到洛陽,鑿出了一個龍門石窟。在遙遠的西北,還有幾窟由他們精雕細刻的敦煌。我沒有到過這些地方,我只去過遼西。去遼西的時候,我曾經獨自一人走到大凌河邊,看北魏留給故鄉東北的那座最大的石窟。從前是隨著薩滿起舞,入主中原,便成了虔誠的佛教徒。他們為什么要把佛像雕在石窟?是因為他們住過的那個洞穴?或許走出來才知道洞穴是多么安全,鑿石穴便成了他們懷念以往的獨特方式。他們心靈的洞穴過于幽深,我無法觸摸。我只知道那些佛像逼真而且絢麗,讓我可以由此想象并驚羨北魏的繁華。
拓跋們離開洞穴時,還沒有自己的文字,壁上只掛了些羚羊角,獸皮,弓箭,當他們作為中原的主人回到老家時,已經可以寫出飽滿的魏碑體漢字。后來的人曾經盛贊中國歷史上兩個膽子大的皇帝。一個是趙武靈王,漢皇,卻要他的臣民胡崐服騎射,他想用這個辦法給中原的順民們注入激情。另一個就是北魏的孝文帝,他恰恰是讓自己的民族脫掉胡服穿上漢衣,甚至改胡姓胡語胡制為漢姓漢語漢制。這兩個皇帝為的是同一個目的,就是拯救自己的民族。北魏的皇帝們的確讓自己的民族在黃河岸邊燦爛地升上了天空,光照華夏。然而,對游牧者而言,中原是一個大陷阱,中原的文明誘惑了他們,使他們身上的野性漸漸稀薄,中原的文明也埋葬了他們,使他們在那條古老的河里沐浴之后,便失去了本來的面目。
鮮卑人獲得了,卻也丟失了。
契旦人也是如此丟失的。
還有女真人。
蒙古人。
滿洲人。
仿佛是一個定數。
生活精致起來之后,他們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卻再也看不見最初的洪荒。
天漸漸地暗了,從那個洞口慢慢走出,心上有一種酸楚在涌。曾經那么癡迷地奔走的拓跋們,走到最后,只剩下一段空靈的歷史,一個光滑的洞穴。他們圓滿地完成了逃亡者的使命,我像看了一幕古典悲劇,有開始有終結。
我知道,那種舉族逃亡今天已很難見到了,但,人永遠是一個逃亡者,因為在人類的前面永遠有一個中原。我就害怕地想,如果有一天我們被我們自己所創造的文明誘惑著跳了進去,誰來拯救我們呢?我們怎樣才能不將自己丟失了呢?
鮮卑人留給我們的這個洞穴,既是讓我們走,也是讓我們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