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炕1 (2009-04-22 22:2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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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素素
在城市里已經住了二十年,一直是睡床。最初是睡女生宿舍那張雙層的鐵床,我在下鋪,靠著北窗。窗外是渤海灣的一片淺灘浴場,冬天時岸邊便堆滿了雪白的冰。冰是波浪形的,帶著大北風的痕跡。不遠處就是不凍的灰藍的冷調的海,咆哮著要登岸似的鬧人。那張鐵床就像擱淺在結冰的海灘上,人仿佛隨時隨地就能被風刮進海里,是一種徹骨的涼。宿舍每個女生都有一只熱水袋,去教室上晚自習之前,必是先將裝滿水的熱水袋放在被窩里,這樣上床睡覺的時候手腳就能伸開了。畢業后便是在這個城市安家,鐵床換成了席夢思。然而總歸是床,最冷的日子,即使回到了家里,滿屋子轉來轉去,也找不到最溫暖的那一隅。
這時候,我就會想念鄉村的火炕。雖然北山墻上掛著厚厚的霜,風吹得門窗直響,坐在火炕上,就不覺得冷。因為有火炕,鄉村的男人女人都會盤腿。家里來客或是上誰家串門,進屋就上炕盤腿坐著。男人抽煙,女人做針線,一坐就坐大半天。鄉村的孩子是坐不住炕的,他們要去河里滑冰車,到街上打雪仗,去茅廁時才發現手凍得連褲帶都系不上了,便提著褲子跑回家,把手伸給正坐在炕上做針線的母親。做母親的則欠欠身子,將那兩只紅饅頭似的小手坐在屁股下面,不一會兒就給焐熱了。
鄉村的火炕在北方的冬天里就是投靠和歸宿。火炕讓你有家,讓你出去了還要回。床則像房間里的一個布景,不能隨意觸摸,也不能依賴。床讓你永遠是客,不論什么時候,打起行裝就可以走。
對于我,想念火炕就是想念童年,想念純樸的母愛,想念只有在火炕上才能發生的風景。在鄉村里出生的孩子,離開母體之后第一個承接他的不是醫院里雪白的產床,而是火炕。老式的火炕上面鋪著葦席,葦席下面再鋪一層谷草,谷草蓄熱而且暄軟。鄉村的男人和女人,一生都在這樣的火炕上糾纏。他們在灼熱的火炕上毫無節制地縱欲,然后一個接一個地讓孩子誕生。火炕太能容納了,每一鋪火炕都人口密集。那年我七八歲,我問二嫂的肚子為什么一天比一天大,二嫂說那里有一個即將出生的小人兒。果然那天早上再去敲門時門就不開了,我趴著窗子向屋里看,二嫂家的炕席被卷起來了,她赤身躺在谷草上,在那焦黃的谷草里,蠕動著一個鮮紅的動物般的小身體。二嫂的婆婆也就是我的伯母端來一盆水,她一眼發現我在偷看,立刻爬上炕拉嚴了窗簾......我想,這大概也是我出生時的情景。火炕上谷草焦黃焦黃,我便如母親說的那樣,落草為人。
直到現在,鄉村的男人女人雖不再為生育而繁忙,卻仍貪戀著火炕上的情欲,仍在火炕上無盡地糾纏。火炕是他們的圣地,是生命的搖籃。
火炕是母性的,它更多的時候屬于女人。在東北的鄉村,分炕上活兒和地下活兒。東北寒冷,東北男人多女人少,東北的男人寵慣女人,而早年的女人又是小腳,地下活兒大多由男人干,拉犁種地收莊稼挑大糞跑買賣,男人大包大攬。女人做炕上活兒,縫衣絮被繡枕頭納鞋底兒,女人們都是在炕上完成的。女人比男人更能坐炕,女人坐炕坐得滋潤,她們那兩條腿即使穿再厚的棉褲也能柔軟地盤上。
未出嫁的姑娘冬天里愛聚堆兒,她們互相抄花樣子,繡枕頭繡門簾繡各種各樣的罩子。我姐姐出嫁時繡了兩種枕頭,一種是洋枕,細白布,帶飛邊兒的,一種是方枕,家織布,從在旗人家里學來的。我家那地方把滿族人叫成在旗人。在旗人的方枕六個面八個角,兩頭的沙式刺繡很好看,就是枕芯太硬,出嫁的姑娘并不枕它,但柜子上一定要有它做擺設。她們沒白沒黑地繡,把炕坐出坑了。已經做了嫂子的女人把飯端上桌子,她們才把繡架一放,坐過來吃現成的,那做哥哥的就拿眼角白她們。她們出嫁那天,拜完天地就坐炕,婆家人在褥子下面放一把斧子,再硌人也得把“福”坐住。
做了媳婦的女人,冬天里最忙的活兒是做鞋。給公公婆婆小叔小姑做,給男人和孩子做,最后才是給自己做。穿了一冬的棉鞋棉烏拉,在大年三十晚上吃年夜飯時一定要換上一雙家做的新布鞋。家口大的,一個女人要做十幾雙鞋。這個活兒其實從夏天就開始了,選在大熱天的中午,打好一盆面漿糊,拿出洗得干干凈凈的舊布,摘一扇堂屋的門板,然后就一層漿糊一層布地裱袼褙。當那一塊一塊的袼褙在夏天的大太陽底下曬透了,便卷起來留到冬天做鞋底子。納鞋底兒的麻繩也是在夏天就備好了麻匹,冬天要做鞋了,提前幾天幾夜地趕著搓麻繩。搓好了就擰成麻花勁兒串起來掛在墻上,納鞋底時一根一根扯下來用。納鞋底兒是力氣活,未出嫁的姑娘怕把手勒出泡,瞪眼看著嫂子挨累也不伸手去幫。那做嫂子的坐在炕上簡直就是牛馬一般,任那麻繩勒破手。她們已經嫁了,粗糙就粗糙吧,好在男人并不嫌乎。男人做崐地下活兒就一陣兒,女人的炕上活兒沒有頭。男人晚上回家吃完飯就上炕睡覺,女人還在燈下納那納不完的鞋底。知道疼的男人會說一句:炕上活兒比地下活兒累多了。燈下的女人聽了,鞋底兒納得就更歡了。
睡火炕可以看見男人的權威。火炕分炕頭炕梢,炕頭靠鍋臺近,炕一宿到亮是熱的。炕梢離鍋臺遠,不到半夜炕就涼了。鄉村人睡炕不鋪褥子,身子就貼在炕席上。大人認為小孩火氣旺,不怕睡涼炕,所以占據炕頭的總是這個家的男主人。挨著的是女人,女人的旁邊才是孩子。如果孩子多,就從最小的開始往下排,炕梢當然是最大的孩子或者是女孩子。女孩子未成年時還能與父母兄妹在一鋪炕上擠,成人兒了便要獨自去里屋睡。里屋炕更涼,涼也要去,女孩子天生喜歡有一間自己的屋子。
炕頭永遠是男人的。二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這是東北鄉村男人的幸福觀。白天與牛在地里忙碌,晚上與女人在炕上忙碌,那男人終于累了,他就理所當然地睡在那炕頭。用熱炕頭去烙他那疲憊的腰身,酸痛的筋骨,困倦的精神。經過這一夜的烘烤,第二天起來又是一條硬漢。每天每天,日子就這么重復地過著,直到他在那個熱炕頭上再也爬不起來,成為行將就木的老人。
燒火炕用的是柴草。我小時候,最累的活兒就是拾草。我的老家不在平原,也不在山嶺,而在光禿的丘陵之間,小孩子放了寒假惟一的活兒就是拾草。所有的孩子都拾草,那些光禿的丘陵就更加地光禿。近處的草拾凈了,就向遠處出發,每天早上天還沒亮我們就已經走到幾十里地以外的山場子了。山場子的柞樹也并不茂盛,地上的葉子很快就光了,我們就用手去摘樹上的葉子。樹上的葉子也摘光了,我們就刨樹下的草根。草根刨光之后,土就露出來了。山場子一片破敗,而我們拾草的隊伍還是浩浩蕩蕩。那么小的孩子,要管全家的燒草,叫“供鍋底兒”。
我曾經為此專門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叫《祈禱》。我的祈禱非常單純,不是福也不是財,就是請上帝賜給我一個有力氣的大兄長,讓他幫我拾草,或者讓他在我拾草回來的路上迎一下,替我背一會兒沉重的草包。那時,我的背上總是有一個大鍋般的草包,鬼一樣地在山路上慢慢移動,累了也不敢放下,而只能在有短墻或斜坡的時候倚靠一會兒,因為沒有人來迎。那時我太羨慕那些有哥哥的人,有一個莊稼院的老父親也好。記得每次回到家里,餓得那么厲害,扔下草包并不是想吃飯,而是先大哭一場。那是一種刻骨銘心的累和孤獨,直到現在我一邊寫它一邊還在流淚。
我之所以哭過之后還是要去拾草,都是為了母親。父親在城里工作,過度辛勞的母親得了腰疼病,我必須拾很多的草,讓母親做熟一家人的飯,讓母親能睡上熱炕。如今我早已不再拾草,然而我不論走到哪里,只要看見一叢茂密的蒿草,一塊深秋的葦塘,只要那是可以當柴燒的,我就想去拔去割去摟,那態勢就像卓別林到處追趕著擰螺絲。我的某一根神經至今仍停留在童年的貧乏和痛苦之中。
關于火炕的記憶太多了,它已經溫暖了我們兩千多年。更重要的,火炕是東北土著沃沮人的發明。我是在翻閱團結文化的有關章節時發現這個秘密的,讀到這段文字時,我曾經手舞足蹈地興奮了好久。我覺得火炕就應該由東北人發明,東北人就應該給人類創造出這樣一鋪火炕,這是順理成章理所當然自然而然責無旁貸的事。試想,在人少獸多的時代,為躲避兇猛野獸,祖先們只有在樹上巢居,美其名曰有巢氏。當他們學會制作石刀石斧之后,才從樹上跳下來住進洞穴。大東北有很多古人類洞穴,金牛山洞,鴿子洞,還有古代大鮮卑山上的嘎仙洞,都曾是東北人祖先住過的家。但那時他們只能圍著篝火睡覺,還不曾有真正的安眠。直到從山頂走向平原,在平原上挖出地穴或半地穴式的居所,才睡上了火炕。或者說,有了火炕,才有了地穴居或半地穴居。
這是東北古人類的一個新紀元,是嚴寒和冰雪賜予了他們靈性,他們又以火炕的方式拯救了自己。因為當火炕在地穴深處散發出熱量,他們才試著從地穴里升出地面,讓古老的荒原上出現了亮亮堂堂的房屋。房屋絕對是火炕催生的風景,它使人類的居住史發生了巨變,使人類從此有了尊嚴,從此見到了陽光,終于由膽怯的動物般的生存,過上了人的體面的生活。
火炕是真正的東北土著文化。雖然我只能從所剩無幾的歷史遺跡里去猜想兩千年前的火炕造型,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火炕一旦被知道,被效仿,它就變成了華夏文明的瑰寶。事實上,正因為有了從大東北傳來的火炕,才使華北、大西北以及整個北方各民族的人們一同從地下爬出地面,這世上才有了各式各樣的火炕。只是,那時不會有人知道這是沃沮人的發明,也就不會有人向發明者道聲謝謝,文明是共享的,沃沮人當初不是也曾享用過中原人發明的犁鏵嗎?
反正那些日子,不由自主地,我總是暗自為火炕驚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