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炕2
文/素素
我發現,即使在東北,火炕的樣式也是不同的。我曾在鏡泊湖邊的瀑布村住過一夜。這是一個朝鮮族村莊,讀史的時候,我覺得朝鮮族的祖先大約就是沃沮人,那么,朝鮮族人家的火炕就應該是最正宗的火炕了。
瀑布村中央有一座朝式基督教堂,村里有一半是新蓋的瓦房,另一半是保留了朝鮮族風格的稻草房。叫瀑布村,是因為它在鏡泊湖瀑布之側,在一片黑色的玄武巖上。它是一個移民村,六十年代末從寧安南鹿道集體搬遷過來。蓋了新瓦房的人家,是給去鏡泊湖旅游的人照相發的財。仍住稻草房的人家,是因為不會照相。然而不論什么房子,他們的炕都是一樣的。那是多么大的一鋪炕呵!它布滿了整個屋子,走到哪里都是炕。衣箱,被子,縫紉機,電風扇,鍋碗瓢盆,所有的東西都在炕上。灶臺和炕居然在同一平面,鍋仿佛坐在炕上,灶門那地方是一個地坑,燒火時蹲在里面,不燒火時用木板蓋上。煙囪在房子的側旁獨立地豎著,比房子高出一些,很別致。屋子看起來挺大,到了晚上,屋與屋之間便用木制的拉門隔開。我看見這個村的每個家庭都有一只很大的廚柜,里面全是紅紅綠綠的塑料盆搪瓷盆,它們一正一反地扣著,像小賣鋪擺設給人看。后來才知這是風俗,盆多,表示富有。朝鮮族女人的手中永遠握著一塊抹布,她們坐在炕上,將那些盆擦得雪亮。
我住的那家女主人手中也有一塊抹布,一邊與我說話,一邊不停地抹著炕邊炕角的灰塵。抹過,抹布仍是白的。盡管她對我說的是漢語,穿著與我一樣的漢式衣裳(將朝式衣裙裝進柜子里,出門或過節的時候才拿出來),一看那火炕,就知道她有自己的文化背景,我和她不一樣。那晚,她給我做的晚餐是一盤油炸辣椒,一盤干豆皮炒黃瓜,一碗大醬湯,那一頓晚餐,吃得我流汗。夜里躺在火炕上,腰和腿舒服極了,卻無論如何睡不著,屋子里飄散著大醬湯的味道,那特有香味,既親切又陌生。
鏡泊湖的土著是滿族人。從清代流人吳振臣寫的《寧古塔紀略》里可以看出,滿族的火炕與朝鮮族的火炕不同:房屋大小不等,只一進或三間、五間,或用草蓋。墻厚幾尺,然經寒氣侵入,視之如霜。屋內南、西、北繞三炕,炕上鋪大紅氈,炕闊六尺,每一面長二丈五六尺。夜則橫臥炕上,必并頭而臥。無凳椅,有炕桌,俱盤膝坐。客來俱坐南炕。流人楊賓的《柳邊紀略》說得更詳細:屋皆東南而立。土炕南七尺五寸,周南、西、北三面,空其東,就南北炕頭做灶。上下男女各據炕一面,夜臥南為尊,西次之,北為卑。晨起則疊被褥,置一隅。西、南窗如炕大,糊高麗紙,寒閉暑開。
他們都說的是滿族人的火炕。滿族人的祖先在渤海時代還有許多是地穴居或半穴居,只有首都上京龍泉府墻高坊齊車馬喧。到了金代,完顏氏擄遼天祚帝、宋徽欽二宗居金地時讓他們住的也不過如此。宋徽宗從未見過這樣的房子,所說的每日坐井觀天,其實坐的就是半穴式地窨子。徽宗在一首詩中寫道:
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家山回首三千里,悵
望天南無雁飛。
有“扉”說明是半穴居。住這種地方,即使有火炕,徽宗的心情也不會太好,他在金代的五國城只活了八年就病死了。和他一同被擄去的兒子欽宗因為年輕,在金國活了三十年,在最后的幾年里,他終于可以不坐井,而與遼帝同囚于一座寺廟了。
這個民族走到清代,才睡在了有規有矩的“ 【 ”形火炕上。這樣的火炕我在吉林的烏拉街見過。烏拉街是一個鎮,我在那里看見了古代烏拉國的土圍子,看見了金兀術妹妹百花公主的點將臺,看見了慈禧太后用來透煙袋的燈芯草,當然也看見了吳振臣、楊賓筆下描述過的火炕。不過古老的三面炕已經很少了,多數人家睡的是南北炕,有的就是一鋪南炕,與漢族人家的火炕一個樣式了。坐在滿族人家的火炕上,我感到的是這個民族一直在努力改變著自己,又總要保留一些自己,既渴望融合,又頑固地存異。然而,事實上屬于滿族人自己的東西越來越少了。
在東北,火炕一直是有姓氏的,分種族的,又一直是屬于鄉村的。東北的冬天太長,火炕太熱,養出了東北式的懶漢。鄉村的男人在冬天里過于迷戀自家那個熱炕頭,即使坐在熱炕頭上,他們也習慣地將兩手抄在棉襖袖子里,做出一種貓冬的姿勢。我常常拿東北的男人與南方的男人相比較,南方或許是天熱的緣故,男人長不高大,很瘦,總給人勾著身子忙忙碌碌快走的印象。他們說話的節奏也快,話語瑣碎,像女人。東北的男人,尤其是鄉村的男人,走路時愛仰著脖子,臉上有一種無知的高貴。他們不茍言笑,似乎胸有大志,卻一動不動,懶得去動。東北的水土太肥沃了,插根筷子能發芽。不愁吃的,所以就有穩坐炕頭的理由。進屋一看,缸里盆里,只不過有一些粗糧,溫飽而已。
這是火炕讓人傷情之處。火炕在解救人類的同時,又與寒冷一起陰謀,將人類的精神捆綁得茍且卑瑣。
冬天到了,我的幾位朋友一再要我帶他們去鄉村吃豬肉燉粉條小雞燉蘑菇,更主要的是去睡一睡鄉村的火炕。他們說,城市的床和城市的喧囂已使他們身心俱疲,太需要在鄉村的火炕上松一松筋骨。我為此想了很多。鄉村并不遠,鄉村的火炕依然那么溫暖,但我真的害怕鄉村的火炕讓這些城市人也戀戀不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