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到深處人孤獨
周曉楓
明知道得不到響應,依然難以自拔,暗戀有張盲人的臉。我以為,持續一生的暗戀或許是別人眼里的傳奇,但對當事者來說,無疑一場情感災難。如果說暗戀是傳奇,常常是讓人抱有憐憫的傳奇;暗戀者的受困,對他來說也許是不乏享受的苦難。少年時期,我信賴過暗戀,因為它的絕對、寧靜與無告;后來,成長到變老,我有一顆輕諷的心看待世事,包括暗戀。太多暗戀者以眼淚灌溉自己,在自憐中愈加軟弱,然后把受挫的情史美化成受難神話。我不喜歡那種自我舔食的陶醉感。
作為一個文學編輯,我看稿子慣于帶有校對般的技術冷靜――是啊,日復一日地處理文字,難免不染上職業麻木。但《隱秘盛開》,在我的閱讀史上是個意外:我被感動得泣不成聲,幾次不得不停下來,等情緒平穩些才能再次進入小說。許多許多年沒有這種情況了,上一次是什么時候?太漫長了,我根本想不起。
《隱秘盛開》講述了一個名叫潘紅霞的平凡女性,令人疼痛的卻至死也不能放棄的暗戀。作者蔣韻沒有“文藝化”女主人公,潘紅霞既不漂亮也不難看,有張滿月似的健康的圓臉,身上充滿樂觀而善意的溫暖。如此普通,讓人猜想不到,她是一個愛的天才。所謂天才,意味著非凡的能量、創造奇跡的可能,以及,幾乎宿命的悲劇感。潘紅霞就如此,愛上劉思揚,卻終生守口如瓶。愛情本身并沒有成就果實,但潘紅霞釀造了自己,直到,圓熟之后與梗斷開……潘紅霞的最后命運是患乳腺癌死去,似乎塵世紛亂,容不下她那么純粹、飽滿又持久的情感方式。只有在臨死前,潘紅霞決心專程前往,想告訴劉思揚他是自己一生的眷戀。并非因病患而原諒自己去打擾他的生活,也不是掙扎到盡頭的了斷――潘紅霞是那種人,除非確保自己的愛是一個禮物,否則她不會給予――就像小說中的語文老師留給小玲瓏的遺書,是要讓對方知道,自己曾被怎樣刻骨銘心、奮不顧身地愛過。他們愛到已經不奢望“在一起”這樣童話的、也是世俗的幸福結局。如是,他們也從受囚般的暗戀里解放了自己,并把它作為情感上的滋養,像不被光照的花朵依然把芬芳彌散在黑暗里。
當然不必把潘紅霞圣化。她也試圖掙扎,她的短暫婚姻,就是幻想從對劉思揚的無望專注中得到解脫,但一個人愛并且以怎樣的方式愛,并非出于選擇。置身于真正的愛里,我們談不上奉獻,因為那是情不自禁,那是無能為力。盡管如此,我依然被潘紅霞身上的氣息所打動,她心中洶涌的激情與永不表白的沉默之間形成的巨大張力,讓我認出,她是人間版的“人魚公主”。于是我在封底這樣寫下:“小人魚步步走在刀刃上,但這種疼痛始終不被訴說,使不知情的王子得以一直享用他的幸福。可能人和神的區別就在這里,我們無法像神那樣忘我無私而又毫無噪音地愛著,并犧牲。塵世間,只有極少數人,能夠以神的完美方式來愛一個人。隱秘盛開,那寂靜中難以抑止的激情……他們是愛的天才。”
我忍不住推薦《隱秘盛開》,作為這本書的責任編輯,它讓我體會到職業自豪感和榮耀。令人欣慰的是,朋友中的許多人,與我有著一樣,邊讀小說,邊流下多年未遇的眼淚。在以成敗論英雄的今天,愛情和欲望似乎可以成為相互替換的詞語;當我們習慣于把“愛”訴諸生理解決的時候,不說出口的愛情當然看起來像怯懦,不會被理解為更獨立的承擔。喧囂中,我們還能聽清什么呢?我想起有些動物的低鳴,因為分貝不在人類的傾聽區域就被當作不存在的;而人與人之間的傾聽,需要怎樣的耐心和珍惜,才能共同分享那寂靜里的低音區?有足夠敏感的聽覺,才能聽到隱秘盛開中,一朵無聲的花如何在怒放中抵達自己的極限。
記得編輯這本小說的過程中,趕上去浙江上虞出差。那里有個奇怪的習慣,舉行婚禮時放煙花――是在白天。所以,根本看不出任何絢麗,原本華美的煙花,只剩下潦草的煙霧、零星的光。我想假如劉斯揚遭遇不幸身置黑暗,或許才能認識到潘紅霞的光亮;假設沒有意外,劉斯揚永遠作為生活的寵兒存在,潘紅霞的愛情也不過是白晝施放的焰火,再美的綻放也不會被目睹。不幸的是,焰火,不管是不是被欣賞,它只燃燒唯一的一次……正因為如此,我才覺得焰火是天堂的作物,而潘紅霞的愛近于神跡。對《隱秘盛開》的閱讀,讓我覺得,自己正在隱約地隨教堂的鐘聲出發,完成秘密的審美和救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