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身體是個仙境
周曉楓
她的臉和身材都變形得厲害――兩年沒見了,她剛剛在幾十個小時以前做了母親。我的女友懷抱著滿身通紅的褶皺嬰兒,給我古怪的錯覺:看陌生人抱著小怪物。這就是女人的幸福。女友向我出示剖腹產的刀口:紗布紅紅黃黃的漬跡,刀口長得嚇人。人們從她的血肉中奪取孩子,從此,她的命被劈開了。
我的腹部有一道相似的傷痕,它跟了我二十多年,我都快忘了那是手術刀的業績了,好像與生俱來,我天生就不完整。九歲那年,它如此醒目,我直起身子或彎腰都疼,身體藏了把折刀似的。
肉體意識通常是由疼痛喚醒的。那天放學途中我有意落在后面,緩慢地蹲下來,背靠涂滿炭黑字跡的電線桿,最下面那行斜寫的字跡就印在我身后:“金明軍是條狗!”蝙蝠繚亂地飛,我承受劇疼,卻羞于求援。路人黑色的腳在眼前交錯。身體的災難瞬間就把我推入深淵。天黑了,我遭到蒙面世界的搶劫。
大夫后來對媽媽說,畸胎瘤已經體位扭轉,再晚來一會兒我就會休克。他詫異我為什么獨自忍受那么長時間而不叫喊。他不知道我害羞到什么程度,尤其針對與肉體相關的事情。我幻想自己有魚一樣無聲無息的肉體。
或者,我預感到這種不詳的疼痛會帶來羞恥。住進婦科,我是多年來病房里最小的患者。腫瘤自我降生就寄存體內,跟著我一起長,如同我的胎兒。媽媽叮囑我,一旦別人問起,要說做了闌尾炎手術,千萬別提婦科。體檢時校醫懷疑了:闌尾手術刀口怎么會在這兒?我堅持媽媽的說法,死不改口。我從九歲起就開始為了榮譽而撒謊……像真有了什么可恥的把柄。為避免難堪,我后來盡量不去醫院看病,身體不適也習慣忍著。
在醫院里看的那場悲喜交集的電影,我終生不忘。術后一星期,護士把我推到休息室看電視,正在播放香港喜劇《蟋蟀皇帝》。讓人非常痛苦的喜劇――因為我笑的時候震動傷口,疼得我忍不住哭。休息室里只剩我一個人,坐在輪椅里,無力把自己推回去。我又的確被劇情吸引,就這么邊看、邊笑、邊哭。等護士把我送回病房,我伏在枕頭上,淚水流得更歡。我不知道為什么會覺得委屈。一個不純潔的婦科手術,讓我連承受歡樂的能力都喪失了。
生育,治愈了我的女友自少女時代起的疼經。我記得每個月都有幾天,她突然改變的臉色,和那種掙扎與隱忍的表情。
有一次,女友白色的純棉裙子上,印染了可疑的暗血……顏色特別臟。我沒上體育課,一路掩護她回家,走在后面,亦步亦趨――我挪開一點,難堪的污跡就暴露無遺。走著走著,我對她有了一點嘲笑和鄙夷。我知道經血正使她散發一股越來越濃的爛魚味兒。
女友艱難地爬上床鋪,讓我給她灌暖水袋。暖水袋呈肉紅色,軟塌塌的,又帶著溫度,看起來像什么動物的內臟。她的衛生帶里也墊有一層自行車內胎般的肉紅色膠皮,洗滌的時候特別惡心,尤其,還要在陽光里曝曬它,上面搭著遮羞的毛巾。女友蜷腿躺下,緊閉眼睛,嘴里咝咝地吸著涼氣,活像條毒蛇。
常識老師已經對我們進行過生理衛生教育,課上得別別扭扭的,男女分別關在小黑屋里看幻燈片。女孩的成長驗證著老師的話,她的確告訴了我們一條真理:作為女性,青春的開始是以流血作為標志的。
月經就是在我體內發生的月蝕。我的性別決定我將終生遇到來自肉體的麻煩。
讀美國女作家安貝蒂的短篇小說,有一段話我印象深刻:“他不清楚皮亞被割掉的是哪個乳房。可這顯然是無關緊要的。失去一個乳房是可怕的事,但它毫無疑問是男人們所無法感受的,”然后她說,“就像女人無法知道睪丸被踢的感覺一樣。”我和許多女性同樣習慣說:“你們男人不懂……”這里面有無奈、有拒絕、也有自得,炫耀比男性更多的負荷。陷入苦難無法自拔的人,總是要這樣保持孤獨或者掩蓋脆弱吧。安貝蒂的話讓我有所省察,也許我習于對女性身份自怨自艾,而忽略了男性的苦痛。懷疑和檢討之后,我發現,安貝蒂雖然說出了男女各懷肉體被襲的隱憂,但其間存在重要區別。睪丸被襲一般發生于欲行不軌的情況下,是意外;但是,只要你是個正常女人,就將一生被肉體的疼痛所威脅。卵子的醞釀,使女人輪流處于流血和妊娠之中,沒有其他選擇。和男性不同,流血和疼痛正是健康女性的常態。
快過三十歲生日那天我在浴缸里滑倒了,我看不到任何外傷,但是大量的血奔涌出來,順著腿流,漫過腳面。無法遏止的失血,使我的體溫迅速下降,我渾身發冷,劇烈地顫抖,牙床不住磕碰,根本打不了求助電話。我只有聽任血流。那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我覺得自己從內部摔碎了。我第一次親眼目睹,自己儲存了那么多的血以備傷害。
我幫助過一個流血的少女,并非自愿,我不知道怎么擺脫她的懇求。15歲我因燙傷住進燒傷科病房,漫長而收效甚微的醫治過程令人沮喪,我的興趣轉移到觀察病友,出出進進,看到那些與自己同樣遭受殘損的身體也許能緩解焦慮。
鳳梅的手指碾進了燙衣設備中。從她后來的哭訴中,我們得知,悲劇起源于嫂子的多疑。鳳梅從農村來城里投奔表哥,原來做餐廳服務員,但餐廳離家近,表哥工作的派出所離家也近,無端猜測的嫂子為避免兩人中午偷情,執意把鳳梅調到離家遠的、附屬于自己單位的洗衣房,以便監督。半個月后,鳳梅出事了――不滿19歲,她被碾斷6根手指。
鳳梅嫂子陪床了兩天,她的好妒使我增加了對她的關注,但她太普通,讓人迅速忘記她的長相。我對她表哥印象深些,他探視的次數勤,那個中年男人有張微微腫漲的方臉,下眼泡浮起,看人的時候歪著脖子。
鳳梅殘破的手被紗布重重裹纏,兩個拳擊手套式的大坨子,使她不能自己吃東西,不能自己上廁所,事事要人服侍。燒傷科中許多人行動不便,護士忙不過來的時候我去幫忙。鳳梅沒完沒了地吃,喝,拉撒。我給鳳梅削蘋果,她一次至少吃三個。從沒收到過這么多慰問品吧,她簡直像過節,我替她的胃口不好意思,她絲毫沒有一個少女病人應有的優雅的虛弱。鳳梅每天兩次大便,淤積的食物使她腸胃繁忙,我們經常聽到她放屁。如果尿壺拿得不夠及時,她會失控地尿到床上。我漸漸失去了最初的同情,長得不好看,還說蠢話,鳳梅微胖的肉體制造太多麻煩。我其實嫌惡鳳梅,照顧她是為了讓自己更討護士阿姨的喜歡。有一次我沒有及時拿來尿壺,我的從容里暗含一種懲罰……尿壺沒有接應上,當著我和同室病友的面,她掀開被子,尿液呈弧線噴射出來。
后來鳳梅露出破綻。她向我請求:“你給我表哥打個電話,就說我來月經了,讓他給我拿衛生帶過來好嗎?”我驚訝又羞恥,難以想象這話怎么能對一個男性啟齒。鳳梅安慰我:“沒關系,他都結婚了,什么都懂。”問題不是他懂不懂,是我難堪。我直覺地判斷出,鳳梅有隱情,因為她毫不避諱讓表哥了解自己的生理周期。
大概,幸福對一個少女來說,是難以作為秘密保存的。幾天以后,鳳梅不僅承認私情,還講到嫂子的性愛習慣――每星期五晚上她必有所要求,那是表哥告訴她的。鳳梅說:“表哥只愛我,我也非他不嫁,等他離婚了,我們馬上結婚。”她吃吃地笑,然后俯在我耳邊低語:“男的怎么那樣呢?”她講起令人尷尬又心跳的細節。想起鳳梅曾經聲聲喊冤,我不明白她為什么能那么理直氣壯。這時,她完全忘卻殘疾的痛楚,沉浸在肉體的享樂回憶里。
身體的花園已經開始凋敗……鳳梅眼眶里含著想念的淚水,她的上肢斷了手,下體流著血,癡情地,等未來路上心思叵測的表哥。
這是必須承受的傷害嗎?女性成長,要面臨那么多險境。淘氣的男孩以恐嚇膽小的女生為樂,權要人物不斷瞄準新的尤物――這是成功的標志。侵犯甚至從童年就開始,我從未忘了那些恐懼。
上課鈴響起,我打開鉛筆盒,赫然看到一條碩大的深綠色豆蟲。震動使它轉變方向,露出從頭到腳兩排綿延的腹足。霎時,驚恐讓我頭腦空白,瀕臨爆炸。然后,我嚇哭了,但不能哭出聲破壞課堂紀律。數學老師不喜歡我,她跟我說話帶著明確的厭惡。她是我至今所知的態度最鮮明地討厭我的人,她毫不掩飾。我對她的恐懼逐漸和數學恐懼糅合在一起。我曾裝病缺課躲她,越發跟不上教程,傻子一樣看著莫名其妙的公式,成績拖了全班后腿,當然更增加了她的反感。同桌的惡作劇似乎是暗合她心意,她格外溫和地鼓勵那個頑皮男孩回答問題,絲毫不理睬我的顫栗。我一直哭,不知怎么停止……我缺少一個哪怕是象征性的安慰。我堅持無聲地哭滿了整個一節課,雖然到后面,堅持的毅力遠遠超過悲傷。領會了數學老師的默許,下課鈴響之前,同桌用圓規幾次扎我的腿,低聲說:“你等著。”利用課間,似乎出于對我的補償他報復了那條蟲子。他趁蟲子向外爬的時候用力按下鉛筆盒的蓋子――身體變形擠壓出體液,它被斬斷,逃出來的是頭部和小半截胸腔。那是一條隸屬婦科的肉蟲,它的頭很像儒艮――就是被水手稱為美人魚的動物,它的腹足如同增殖的乳頭。我的鉛筆盒成了盛斂它殘肢的棺材,我滿臉淚痕,不得不自己把它扔進垃圾道。這樁小事留給我這樣的不實印象:我的自尊被女老師傷及,而我同時迫使一條婦科的蟲子去死……那個肇事的小男孩,正熱衷于和伙伴打鬧,他和此事牽扯甚少。
另外的例子來自若葉。若葉品學兼優,成績總是位居年級排行的前列,不僅如此,她還會拉二胡,才藝和長相超出人們對于好學生的要求。我還記得她穿著紅裙子在聯歡會上表演的樣子。她的命運瞬間改寫。學校組織春游,若葉專心致志地觀察點水的蜻蜓,一個男生偷偷靠攏,出其不意地,把一條泥鰍放進她的后衣領。若葉慘叫,變了嗓的古怪聲音把我們嚇住了,誰也沒反應過來馬上幫她把泥鰍取出來。她突然沿著拒馬河岸跑,鞋掉了,就光著腳跑……老師沿著石塊上的血跡去追。若葉后來休學很長時間,用以治療臆病。回到學校,以往的光榮不再了,她當眾犯病,全身抽搐,口吐白沫。當她被按倒,上衣掀露,可以看到她的肚皮和半個微隆的乳房……有經驗的食堂大師傅死命地往她嘴里塞進半個骯臟的土豆,以免她咬掉自己的舌頭。一些人出于宗教原因不吃無鱗魚,我模糊記得,從若葉出事以后,我再也不能把泥鰍和鱔魚當作食物――凝聚兩種最讓女人害怕的動物形象:它們有老鼠的頭、蛇的身子。
我知道不應苛責。那些小公雞尚未發育,哪里懂得愛護。他們會經歷蛻變,成年以后開始傾慕并追逐女性。捉弄女生的壞小子也許變得充滿紳士風度,愛玉憐香,勇于擔當。誰會意識,這些妙曼女性,從某種程度上說,已是兩性戰爭的幸存者。
整個下午,孩子吹漲白氣球,系在晾衣繩上。自愿結合的隊伍進行比賽,按照排球規則計分,乳白色氣球被爭搶和傳遞。奇怪的是很長時間不被干涉,孩子們信馬由疆,家長很少涉足這個荒僻的后院,有人偶爾路過,詭異地笑,不置一詞。孩子興高采烈,不明白手中的玩具其實更與成人游藝相連。等那個貢獻避孕套的孩子遭到父親暴打,我們猜測出,這個世界上有的道具、有的內容,禁止曝光。
奧秘就在黑暗深處,需要我們自己摸索。我躲在蚊帳里仔細地翻查字典,查找和生殖有關的詞匯。閱讀小說,也可以嗅到有限的暗示。我定期拜訪五窖口公廁,那扇搖搖欲墜的黃油漆門板內側,經常出現齷齪的文字和插圖。
好奇心驅使下,從小一起長大的林小森懇求我帶他參觀女廁所,我同意了。出于保守秘密的需要和知恩圖報,林小森也偵察了男廁所,確認無人之后掩護我入內。我鬼鬼祟祟,心跳狂亂,邁進幾步就驚惶地退出。但這個驚險的時刻不幸被鄰居小姑娘撞到,她威脅去告密,除非,我肯于獻出貝殼項鏈作為緘口條件。我失去了自己的珍愛,很長時間又提心吊膽,怕小姑娘不能守口如瓶。令人羞恥的把柄在她手里攥著,聽說她得了猩紅熱,我暗暗希望那是一種致命疾病。二十年過后,如果快餐廳里的女廁被占用,許多女客會臨時征用一下男廁,把那個狹小的單人洗手間劃上門閂就行了。我從來不能。我深知自己擅闖禁區后落下了漫長的后遺癥。
對性滿懷迷惑,但沒有一個明朗的渠道能讓你有所了解和交流。我鄙夷自己有一個賤性的肉體。我鄙夷到專門在經期吃冷飲、長跑,我對它蓄謀折磨。因為認定女友們冰清玉潔,都純潔無恙,只有自己沾染了難以啟齒的泥漿,我變得孤僻。何況,我的過去有不能去除的污點。很久以后才省悟,李椰姐姐的問題就是我的問題,就是許多成長中的女性共同存在的問題……若干年前,她的手向我摸過來。
……坐在花池的石頭上,刮著五六級風,騎自行車的有人戴著口罩,他們躬下身子以求減低風壓,根本無心留意路邊并排坐著的兩個女孩。李椰姐姐假裝取暖,把右手伸進我左邊的褲兜里。褲兜事先被她用一把折疊剪刀剪開,這樣她的手指就可以觸摸到我的隱秘之處。她比我大,我聽從,但情緒緊張,我隱約意識到這是不潔的,但我無力其實也無心反抗。我從未萌生過告訴家長的念頭。我不能分辨,她究竟真的喜歡我的身體,還是僅僅因為需要誘導我去撫摸她。把我帶到陰暗的樓道拐角處,李椰姐姐握牢我的手停留在她的乳房。我的指端逐漸感覺得到她的皮膚因為受涼和受到刺激而產生的細膩顆粒。當她試圖進一步指引,我的手已經下滑到她的腹部,好像忽然聽到樓下奶奶叫我的名字,于是我逃難般地跑開了。
李椰姐姐繼續教育我。她給我講紅軍女戰士遭受毒打的故事,興趣集中在表述里面的猥褻部分。她講特務如何玩弄女戰士的身體。為了加強效果,提到拷打,她用布墊著取出炭火中燒紅的鐵片,將另一端按實在我的手背。繚繞青煙從皮表升起,我聞到自己被灼傷發出的味道。李椰姐姐還給我表演男人的撒尿姿勢。操場邊一間破落的廁所,臨時搭建,供部隊練兵比賽用,因為不久就會拆除,所以里面極其簡陋,泥糊的墻體摻著稻草,只有一扇窄窗,裝著幾根不平行的鐵棍……透進的光,照著面前少女赤裸的下體。我同時負責留意外面,怕有誰朝這邊走過來。坦率地說,我的確沒有從中體會到樂趣,手背上的疼痛、心理緊張加上她迫使我直視的口氣,都讓我希望一切盡快結束。盡管一直抖,但她一直堅持著在冷空氣里光腿站著。她膽戰心驚地展露著她的胴體和欲望,它們太蓬勃了,讓處于蒙昧期的我茫然又畏懼。我幾次看到她淫邪的行為,李椰的形象對我來說,有點魔鬼的成份。
李椰后來父母被送給了保姆,表面原因是那個保姆無后,又格外偏寵她,內幕并非如此。父母格外偏寵他們三代單傳的兒子,所以當發現李椰與弟弟之間危險的肉體游戲,他們震驚之下迅速做出抉擇。這個秘密,我可能是除她父母外惟一的知情者。
和李椰的短暫交往影響我的未來。首先是我今天認為性取向并非我們自己認定的那么天生和絕對。設若我那時與李椰年紀相仿,她更善待我,環境和氣氛更配合,很難保障我始終排斥而毫無歡娛。有些人的同性戀傾向可能埋伏得很深,甚至不被自己知曉,直到某人到來,某個情節發生,才發現自己能與同類墜入情網。女同性戀者贊美戀人的嘴唇柔軟,肌膚光潤,遠比男體優美誘惑。由于雙方身體結構的相似性,不需要對敏感區域做出暗示和引導,更可享受銷魂性愛。我對同性戀的態度比較正常,不會衛道士般的夸張反感,得益于童年的僭越。但同時產生了反作用力:與觀念形成對比的,是我行動上的桎棝:我抗拒接觸女性的身體,包括母親和密友,我盡量回避包括握手在內的親昵行為。那種除了禮節之外與女性的主動親近,幾乎被我完全清除。當女友偶爾攬著我的肩,本能抗拒使我的身體立即僵硬,雖然我能堅持著不說,但假若她敏感到了并且放棄,的確令我如釋重負。做一個書面選擇測試題:假設必須和陌生人同眠,我似乎更傾向于男性。
躲避女性身體的態度,不僅僅針對于女伴,還包括我自己的身體。
發育期用尺寸極不相適的胸罩束縛自己,我認為穿上緊身毛衣顯現的起伏豈止不雅,那是羞恥。每次要花費長時間才能艱難地系上那幾粒半透明的小塑料扣,我凍得嘴唇冰涼,當終于成功,純棉胸罩馬上如堅固的鐵絲緊勒肋骨。連睡覺都不松開扣子,我以為長此以往,就會擁有男孩子般的平伏胸膛。乳房下面貫徹到后背的那道暗紫傷痕,數年不愈,因為有時會勒出血,洗澡的時候我忍不住在沖沸而下的水流里偷著流淚。
要參加區里的排球比賽,學校為保證主力隊員上場給我們服用避孕藥,這樣可以錯過經期。我體質敏感,吃了以后有惡心反應……就像魔鬼出現,攪亂了月夜下的潮汐。但心里是喜悅的,藥物幫助我省卻麻煩,我覺得自己利落、矯健、身輕如燕。如若沒有副作用,我真想靠著藥片,擺脫肉紅色膠皮和疊厚了的衛生紙的糾纏――自然界里,沒見過衛生紙那么不清不楚的粉色,弄上血跡,污濁不堪。
說到底,我不喜歡自己的女性角色,覺得上帝讓我做女孩是種處罰。盡管為我熱衷的文學作品里充滿對少女和母親的詠唱,依然不能有所安慰。女性因為孕育受到贊頌,她們身懷人類的未來――但我也知道這是對子宮和陰道的美化。神圣的誕生之地,讓我聯想到已獲得的科普知識,我難以在其間維持平衡。我知道,某些魚類、鳥類、兩棲類和爬行類等動物,它們的腸道、輸尿管和生殖腺的開口都在一個空腔里,這個空腔叫做泄殖腔。我嫌臟。
成熟各有標志,但對許多孩子來說,了解生殖秘密都是一個重要裂變,它撕開洞見黑暗的口子。我從乖巧變得叛逆,有時挑釁地跟母親頂嘴。她曾經是我以為世上最完美的母親,但她,竟然暗中辜負我……我不能解釋我的委屈和敵意。明白了途經陰道的出生,我心理不適,對母親和自己都懷有輕視。
我沒有努力矯正自己病態的潔癖,并未意識,我要的純潔,本身含有非人元素。我致力于把自己塑造得不存雜質,好像那樣,就能贖回我的不潔往事。我讀書,甚至強迫自己閱讀興趣不大的哲學著作:因為那個抽象世界里沒有肉體,涉及肉體也經過科學改良,如同醫學的穴位掛圖早與欲望無關。越不受欲望拖累的人就越高尚,越有教養――我的教育和自我教育,逐漸精簡為清除自己肉體的過程。
我的腦袋越撐越滿,身子越來越萎縮,像個蝌蚪。我繼續努力,盡量縮小下半截所占有的肉體比例--完全剪除最好,只有頭腦,沒有身體。回想起來這很滑稽,我的自我形象設計,仿佛就是從一個精子向一枚卵子的努力。一個自我圓滿的卵子。不被侵犯,不會演變。在對純潔的堅守中,完成一生的謝幕。
十三歲的我,半帶嘆息半帶炫耀,對我的密友宣布:我這輩子,決不結婚。
問題是,對小說里描述的動人愛情我是向往的。怎么才能愛一個人而繞行肉體,我有柏拉圖。我的初戀時間漫長――由于長期缺乏進展而造成的拖延。和他數年不說話,我猜一旦開口就有危險,沉默保障著肉體之間迢遠相隔。我的 “愛”是名詞性質的,靜止,穩定,不動聲色;作為動詞的“愛”,我力爭淘汰。
所以,當某一天他的舉止破壞了緘口不語的和諧關系――那被我視作完美的和諧關系――我被傷害了。只要不能妥善處理“肉體”這個障礙,我就無從學會面對愛情最重要的態度:無所畏懼。我踮起腳,賊似的溜走。我當時想,我會用一生來紀念這場尚未發育就結束的羞怯愛情……一生啊,我用那么大的一座墳去埋嬰兒的骨灰。
男女相互找尋另一半的歷程多么消耗體能和智慧,據說,這樣人類就沒有余力和神作對。上帝既然萬能而仁愛,為什么不讓人雌雄同體,像一朵花那樣,從容優雅,自己的雄蕊圍繞著自己的雌蕊……但它們撫觸自己豈不接近手淫?我奇怪手淫受到極端攻擊,一個不與他體碰觸的自足行為何以遠離貞潔?不侵犯他人財產的情況下愛撫自身卻不道德,好像它是吸毒既損傷自己又埋伏著危及他人的隱患……我們對自己究竟有無所有權和使用權,有無權力娛樂并享用自己的身體?或者說,是否必須放棄自己制造歡樂的能力,當肉體有所需求,只能求助異性才合情合理,無可指摘――甚至必須是法律允諾的異性對象。或者,這是限制人類自私的辦法,除非與人分享,否則你無權獨吞肉體快感。
盡管判斷上存疑,但從青春到成年,我的身體始終處于荒涼的純潔之中,既無男友又無手淫的打擾。說白了,還是不喜歡肉體得到享受,我厭惡它。我不喜歡附屬于它的皺紋、疤痕、贅肉、斑點、繭子。我不喜歡它的氣味。我不喜歡它對欲望的向往。我不喜歡它快樂,不愿它獲取滿足。在這種持續的反感情緒下,我很少觀察自己,洗澡都潦草,總是趁浴室里還霧氣蒸騰就穿戴齊整。有一次,我放掉浴缸的水,看到水流渦漩中有朵下陷的玫瑰,也看到其中夾裹著幾根自己掉落的長發。突然想到,一天天老去,我從來不曾完整地了解自己,比如我不知道自己的背部曲線什么樣兒。猶豫了一下,我搬來里屋的梳妝鏡,背對浴室敞闊的那面鏡子……鏡子繁殖著我的背影,我發現,我竟然對自己這個與生俱來、相伴而行的裸體分外陌生和恐懼。
那個炎夏,我的另外一個女友帶著男朋友來找我玩兒。她的男朋友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十多里地,她就坐在搖搖晃晃的后車架上。我一眼就注意到她男朋友的血脖子――襯衫領根本遮不住那些印子,好像被什么動物抓過一樣。我知道那是女人的指甲。女友后來承認了自己的作為,她臉紅了,沒有詳說緣由。他們在外人面前也難以克制柔情蜜意,來往著小動作,交流燎烈的眼神……讓人猜測不出,那些新鮮抓痕,是暴發爭執還是性欲巔狂殘留的記號。
兩件同樣的道具:自行車和血跡,讓我想起故交。交往數載,我們的友誼水凈沙明――那是一種分外美好的情誼:相互欣賞,彼此又無企圖,性別提示似乎不存在了,我們把對方改造成了中性。重復著的美好也會讓人疲憊吧,結局逃不出花敗春逝……我的朋友突發奇想,力圖改良友誼的土壤。天資聰穎的他驕傲、固執,承受失敗的能力稍弱,所以當他的情愛建議遭到否決,少年的壞脾氣被激發起來。而我也堅持:男女之間一旦與性牽扯,友誼就會迅速腐爛。我們之間,爆發了秘而不宣的暗戰。心理對峙終于落實為行動,我的朋友試圖以強力征服,這使我落入窘境。當發現語言和行動上的抵抗即將失效,突如其來的仇恨席卷了我。指甲深陷進他的后背,我能感到他的皮膚像木匠手底的刨花一樣慢慢卷進自己的指甲里。我不是一個暴力傾向顯著的人,但犁出的血道確實部分緩解了我的焦慮,以至我連續地、專心專意地、狠狠地抓破他。漸漸,我的指尖被浸得潮濕。這種轉移自己的驚惶、恐懼和憤怒的方式震撼了我的朋友,在危險的最后瞬間,他恢復理性,停止了侵犯。抽完一支煙鎮定情緒,然后他送我回家。我坐在朋友的自行車后面,難過地看著他的后背……傷口正從白色T恤里面洇出一道又一道長長的血跡。我對他懷有兄弟般至深而不言的信賴。這場保衛戰,捍衛了肉體完整――這平日為我厭棄的肉體,犧牲掉我親愛的朋友。回想被我斬草除根的初戀,情節出入只是表面現象,原型被隱蔽著,是同一個。我們一路無話,天上烏云涌動……像個病重者被搬移。
從此以后,我們對彼此的肉體抱有難以詮釋的敬意,或言敵意也好―-保持了對彼此肉體的忽視,才使友誼重回正軌。
……在我的個人經歷中,這是為數不多的我施加于男性身上的報復。更多情境,我更多自傷。
曾聽過兩個電梯女工聊天。其中一女工與男老鄉有矛盾,兩人多次惡語相向,幾乎訴諸拳腳。她現在向同伴抱怨道:“他老罵臟話,我除了罵他媽和他老婆還能怎么辦?他媽的,罵男的的臟話都沒有!”即使是侮辱,即使是最小規模的兩性戰爭,女人往往也從傷害同類入手。
閃回兩個電影畫面。一是大島渚導演的《青春殘酷物語》,女孩在流產的手術床上,與她有同樣經歷的姐姐說:“年輕的時候,我們都想用這種方式來反抗這個世界。”另一部是紀錄片,鏡頭對準22歲的亞裔女子Annabel,她以石破天驚之舉創造世界紀錄:連續10小時與521個男人做愛。嘗試走一條與眾不同的新女性道路,備受爭議的Annabel說:“性愛是值得生死相許的。”
弗朗西斯?維庸的詩句這樣寫道:“噢,女性的軀體,如此柔軟,嫻雅,珍奇,那些邪惡也在等著你嗎?是的,要不你就能活著進天堂。”
當我們不滿,當我們反抗,當我們自由得無所畏懼……可資利用的表達工具,惟有自己的身體。
她處于麻醉的昏迷狀態中,口鼻罩著氧氣面罩,呼吸機幫助她的心臟跳動。通過腹腔鏡的監視儀,醫生燒灼血管,以避免過多失血――她的腹腔里充滿了血流、肉燒焦后產生的煙和脂油。醫生一點點地燒灼,然后,一點點地剪斷與子宮相連的組織。掉落的子宮,要通過陰道,拽出體外。宮頸一平方厘米左右的面積上,數把止血鉗夾牢并且垂墜下來。外科醫師的面孔湊緊在她的陰道口,相互協助,力欲取出它。死了的子宮還在流血。
終于,癌變的子宮被握在主刀醫師的手里。他用手術刀嫻熟地剪開病態增厚的子宮壁……他把它剪成幾塊。我站在他身旁,我看到這個女人的父母和情人也不曾了解的部位。子宮,接受過對于女人來說,世上最最珍貴的東西:情人的愛和孩子的依戀。女人如同一棵歷盡艱辛的樹,她培育體內的這只梨子……惟一的果實。可它爛在她的肚子里,并且,要她的命。
我之所以費盡周折地找關系進入婦科手術現場,因為受到她丈夫之托――名義上參觀,實則有點監督的性質。她的丈夫是個小伙子,比她小十幾歲。我們已經習慣老男少女的組合,相反的角色置換多少讓人有點兒不放心,尤其猜測到他們之間的性。要知道,她已進入老女人之列,如何能讓一個血氣方剛的男人自律,降低對年輕女子的興趣?
在此之前,我從沒想到過男人可以如此看待一個女人的老年。在手術室外面的長廊,她丈夫含著失控的眼淚,對我說:她真美,她的陰部像一朵花。
從歡鬧的人群里退出來,我給我愛的人打電話。焰火在高空不斷綻放。手機里有些噪音,正好用于掩飾我聲音里的顫抖。焰火像碩大而艷異的傘,撐開,又緩慢收攏……我和他在電話里分享,那種綻放的欣快感。他說,你來吧。
他的吻,讓我像被唱針輕輕觸及……身體在歌唱里。繁花綻放,他來的時候,盛大無比的春天就降臨。
什么人對性只存稀薄的幻想和依賴?神、太監和孩子。很多年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在三者之間奔波往返,我分泌著一個怪物孤獨的汗液。是的,我協調不了兩者關系,無論怎樣完善靈魂,我還是不能把肉體當作盛納的花瓶。某種偏執的自虐指引我,把肉體視為垃圾桶,我絕望地,不斷嗅到自己敗壞的味道。
這時,窗外很大的雪下起來。我記得童年的禮物:一搖晃,玻璃花球里面就開始下雪――那是我的節日。多美的大雪天,讓我覺得整個世界都被搖晃,上帝為我施放了一場潔白的愛情禮花。我就在禮花的中心,被抬升到天堂的高度,我愿我有一雙白癡般永遠置身幻覺的眼睛。他懷抱里有大動物特有的溫存和溫暖。是否,他是微服到我命里的神,是解咒者,將施予我難以想像的恩澤?
我愛的,這即將為你享用的樂園,我已用數十年的苦難建設。它是我點滴儲存的贓款,是否,它開始償還……給我非法的利息和歡愉。
注:標題取自第45屆格來美最佳男歌手約翰?梅爾的同名歌曲《Your body is a wonderla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