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日朗
阿拉旦·淖爾
草原陽光雪水
人類的脈搏是陽光和土地。人類的血液是水和森林。
風吹過草原,搖動草地深處所有站立的茂茂草和灘上爬著的荒草。我放牧羊群的帳篷像一頭肥壯的黑耗牛,平靜地臥在地上,在風里穩穩地守護著家園。我從城里帶回去的黃色銅鈴銷就掛在帳篷頂的房桿上,風攜帶著鈴聲雨點般擊過粗擴的大草原。
陽光把風揉成金黃色,把空氣切成碎塊,然后雪片似的從天上飄落。祁連山,漢人一樣強大的名字,伸開巨臂懷抱著河西八個家大草原。八個家是我出生的地方,在我睜眼看世界的時候看到的都是浩闊的森林,男人樣的群山和女人樣的羊群,潔白的羊群像母親的乳峰在柔軟的青草地上游動,游過一片又一片肥旺的青草地。
晚霞的光輝像巨大的夢景鋪天蓋地而來,給無際的草地蓋上一層無際的金色惟慢。我的胸懷在大草原的呵護中,天闊、博大,雄渾的祁連山賦予了我大山一般的靈魂,人類有這樣一片遼闊的大草原養育出無窮無盡的牛羊,人世間該有如此博大的愛。
初潮不期而至
上帝對人做了兩種區別,一種男人,一種女人。
我在這塊故土的青草地上踏著祖先的腳步,頂風冒雨。一代一代與羊們為伴,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我和家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冬天羊媽媽們能產下更多的羊羔來擴大我們的羊群。七歲這一年,我家的母羊都是先進生產者,好多個晚上我和薩日朗姐姐守在羊圈里,我提著煤油燈,薩日朗手忙腳亂地做母羊的助產醫生,她根本顧不上披起從肩膀滑落下來的皮襖,我一只手縮在皮襖里,一只手護著油燈。盡管這樣,風還是多次讓我們和我們的羊群陷入了黑暗。薩日朗伸著血手一次次點亮油燈,腳下柔軟的羊糞在冬天全變成硬邦邦的小石子,我的腳在皮靴里凍僵了。風不時撲迸羊圈帶著劍樣的冰冷刺在臉上,薩日朗長長的睫毛上結著小冰珠,她的眼睛在冬天的夜里明亮地閃爍著,盯著產羔的母羊,臉上布滿幸福的紅光。就在這天夜里,我被我的初潮嚇哭了。這種確定我性別的液體在我的心智混噸未開時不期而至。清晨,血紅的陽光金光閃閃地照到草原,照在帳篷頂上時,薩日朗喊我起床。母親去世以后,薩日朗每天都這樣喊我。我睜開眼睛看了看天窗上血紅的陽光在親密地擁抱著帳篷,每當這時我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幸福和激動。我美美地伸個懶腰才從炕上坐起來,轉眼就看見我睡覺的那塊地方有一灘血染紅了父親用了四十年的青羊皮褥子。我睡在我們的帳篷里,炕是薩日朗和父親用驢從山下溝里馱來的石板拼成的。薩日朗每天用于羊糞把父親和我們的炕燒得滾燙,寒風在帳篷外肆虐,帳篷里面溫暖如春。我想知道血是從哪里流出的,后來我發現這是我的血。那個早晨,我坐茬炕上,圍在被子里拼命流淚,我想母親,想母親去世的那個寒冷的夜晚她應該告訴我許多生活的秘密的,可她二句話沒說就走了。我害怕極了,我感到六神無主,一種被拋棄的無助感向我襲來。薩日朗煮好了奶茶,酥油和奶子在碗沿上結了厚厚的一層黃油,任她如何催促叫喊我就是不下炕。你到底怎么了腦傲,薩日朗問我。守護了一夜母羊的薩日朗,眼睛有些浮腫,聲音里帶著風吹過茂茂草的那種蒼涼之音。我的大腦里裝滿了母羔產羔的情景。母羊產羔都是要先流血的,然后羊羔才浴血而出,我現在也流血了,我擔心我也會產下一只羊羔來。我藏在被子里瑟瑟發抖。母親從沒有告訴過我有關女孩子的常識。我呆呆地坐在炕上護住我的秘密。薩日朗不耐煩了,她走到炕前來抱我,我死壓住褥子任眼淚洶涌奔流。我多么想喊叫一聲 : 薩日朗,我快要生羊羔了。腦傲,羊們該吃草了,你不能再這樣鬧下去了。說著她連同被子和我一起抱起來,那灘初潮血在那個冬天的早晨格外鮮紅,薩日朗揭穿了我一個早上的恐懼。這個早上,薩日朗擁抱了我,像母親一樣在我臉上重重地親了一下,她說我的腦傲你長大了。
這個早上,薩日朗給我講了母羊產羔和女人來月經生孩子的事。從那天早上開始,恐懼和憂慮一直伴隨我,我突然有了一種對生活的拒絕情緒。我不再歡迎男人們走過我的帳篷,更不愿意他們走進我家的帳篷里。我知道男人身上有一種武器可以使女人像母羊一樣生孩子。
陽光下的向日葵
愛是生命成長的過程。
人的天性是渴望成熟和擁有幸福。自從那天早晨我渴望得到別人的關懷和愛撫,在我恐懼得六神無主時薩日朗用擁抱和吻解救了我,鎮定了我,給了我勇氣和力量。我覺得只有女性的愛才是真實的,只有女性的愛才可給我帶來安全和信賴。
那個早晨我懂得了愛和溫存,我時時渴望薩日朗來擁抱我,用她女性的溫情和真誠愛護我。她使我懂得了人與人之間有一種美好的東西存在著。這種美好像一棵向日葵,在陽光下燦爛地成長著。有一天夜里我鉆進薩日朗充滿奶油味的被子里,在她飽滿的胸脯和結實的手臂里我知道了一個身體和另一個身體是有著溫存關系的。薩日朗的雙乳飽滿、挺拔,像一顆熟透的大桃子。我朦朧想到,會有另一個人來吃掉這顆桃子的,那時候我一直緊張地警惕著身邊的事物。
七歲這一年我只記住了薩日朗溫暖的被窩和奶油的香味。不管天有多冷,雨有多大,只要躺進薩日朗溫暖的懷抱,很快我就會做起天上鳥和云朵、地上草和野花的夢。
我曾對著深遠的藍天,奔馳的馬群,撼人心魄的雷聲和擊穿天宇的閃電起誓 : 這一生我不會和男人一起去過血淋淋的生活,我要和薩日朗姐姐長相斯守。我想,我的起誓是應驗的,如果我有了婚姻和出現婚姻的斷裂就是我今天對蒼天起誓的見證。
生命的顫叫
生命的結合獻出身體的音樂。
八個家草原在寒冷的冬天里慢悠悠地遠去,森林里的樹木由白變綠,撲面而來的是又一個鮮潤的春天,整個草原都洋溢著冰雪消融之后泥土的甜腥味,還有草根萌芽的清香味,還有牲畜們濃濃淡淡的情欲氣息。一切都被春風吹拂著,帶來新鮮和活力,一切都在春風的吹拂中,在陽光下飄蕩。草原的春天是一個生機盎然,野花芬芳的季節。冬天誕生的羊羔們現在工在明媚的陽光下歡騰跳躍,它們比它們的父母還懂得享受生活,哪里有青草就趕往哪里。羊和青草間本來就是沒有邊界的,它們是兩種生命組合而起的一種生命景象。
山頂的雪開始融化,雪水漫溢下來,我們再也用不著去十幾公里外的井里打水了。祁連山給她的兒女們預備了足夠的乳汁,佛祖賜予了人間如此廣闊而美麗的大草原,八個家草原瞬間肥得流油。耗牛、馬群、羊只許多牲畜們剽悍強勁油光可鑒。一個個情焰洶洶,陽光下的草原變成了它們無盡的歡場,一道道乳白的精液挾帶著生命的顫叫,與雪峰融水交相轟鳴。我感到了切身的恐懼,那肆無忌憚地轟鳴聲,令我毛骨悚然,它們究竟意欲何為,讓天空和大地不得安寧 ? 帳篷里已經熱成了蒸籠,陽光直竄進來,烘熟酸奶,不用生火做飯,我們隨口即可吃到鮮奶和油煮曲拉。帳篷外的草地上白嘩嘩地曬了一地曲拉,我們也和動物一樣身體強壯健康。看看薩日朗吧,寬松的衣服已包不住她豐滿的身軀,臉上紅光閃閃,在這個春天,我時時被她燒烤著,她像天上的太陽一樣熱力四射。薩日朗化為一顆太陽,而我倆保持著月亮的冰涼。她為此焦急萬分。她說,你把那么多的東西都吃到哪兒了 7 我看看她,反躬自問,真的,我對不起天地的慷慨賜予。在薩日朗面前我有些不好意思。到了夏天她的兩顆乳房在陽光下茁壯成長,化為兩座與日月同輝的雪峰。她的花格格襯衣如風中的帳篷,飽滿張揚,晚上我再也不敢碰她的胸脯,生怕被滾滾乳汁淹沒。這時候,我恍憾知曉了男女間的秘密。我一天天在成熟,成熟的慌亂也在一天天加劇。我害怕薩日朗和別人在一起,我從牲畜那里知道了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戰爭。我對所有來我家做客的男人都懷有揮之不去的敵意。而薩日朗總是很熱情,給他們茶喝、給他們東西吃。有一天,我從牧場上回來,巴特坐在我家的帳篷里,薩日朗挨著他坐在氈墊上,他們正在說著什么,見我進來都不說了,薩日朗神情默默,盯著茶壺,巴特臉色平靜,伸手抓起一塊羊骨啃著,還給自己添了一碗熱茶。我站在地上,盯著薩日朗的臉看了半天,她什么也不說,眼睛始終沒有離開茶壺,連眼皮都不抬一下,巴特像在自家一樣吃得津津有味。巴特這小子,我早就看出他不懷好意,去年和薩日朗去八子墩趕過馬群。現在竟然無所顧忌地坐在我家的帳篷里,一個惡念自天而降 : 我想殺了這個小子。當巴特又拿起壺給自己添茶時我一腳踢翻了他手中的茶壺,滾燙的奶茶濺在他身上,也濺在了薩日朗身上。巴特默默無語,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我憤怒極了。我想我的眼睛里射出的不是目光,而是一把利劍。可他一點都不慌張,從容地起身找來毛巾。我抓起宰羊刀撲向他,薩日朗沖上來將我死死抱住,刀尖離巴特就差那么一點點,我喘著粗氣在她懷里掙扎,但薩日朗的力氣太大了。我仿佛聽見我的聲音在空中炸響,震得帳篷微微顫抖。巴特走向帳篷,不慌不忙,從容自然,就像在自己家里自由出人一樣。他的從容讓我熱血奔涌,鼻血噴流,薩日朗一時驚得面無人色。
那一天我流血不止,最后是父親用土辦法為我止了血。薩日朗像犯人一樣跟前跑后,淚落衣襟。由于失血過多,我在炕上躺了好多天,渾身稀軟,臉色如紙。父親殺了一只肥揭羊每天給我濁肉湯喝。我堅持不和薩日朗說話,也不與她同囊共枕。我知道,這些羊肉湯都是她親手為我燭做的。每晚我都睡不安穩,總覺得被子里有一股松枝味。我不知道薩日朗能否安睡,我每翻身她就問候我。我堅持不理她,她把羊肉湯端來我也不伸手去接,等她無奈地放到炕桌上離開后我才獨自享用。這樣過了十多天,我說不清心里啥滋味,每夜我都能聽到她沉重的嘆息聲,我不知道她為什么嘆息。清晨,聽見她起床了,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落寞和孤單。我盼著下午快點到來,盼著薩日朗不要去放羊,我實在害怕離開她。我已經從她溫暖的懷抱里找到了自己,那種和諧的睡眠是我一生享受過的最好的睡眠,那種甘甜的氣息就像我身邊正流淌著的小河,我飲著河水歡快地成長,我已習慣了薩日朗身上那種獨特的氣息,習慣了依傍她。這些天,我像一只失群的羊羔,靈魂在礦野里迎風呼叫。那一夜我驚醒過來,我發現自己鉆進了薩日朗的被窩,一只手搭在她胸脯上,等我完全清醒過來時我倆沒有動,靜靜地呼吸著這種能讓我產生幻覺的氣息。這種氣息是那樣的堅挺有力,它支持著我,每當我要倒下時,就有一雙大手托起我,我再次感受到了幸福和依靠。我突然覺得我很對不起薩日朗,母親去世后她就是我的母親,盡管她只長我幾歲。昨天父親告訴薩日朗不是我的親姐姐,父親還說她遲早要嫁人。那一夜,我沒有將手挪開,我用另一只手找到了薩日朗的手,我睜開眼睛看她,她的眼睛在朝陽升起時深沉得像一潭湖水,波光鱗鱗,美麗的令人心碎。她像呵護一棵小草一樣地看看我,那種神情使我陶醉。薩日朗用手在輕輕撫摸著我的臉,她的這個舉動再次感動了我,我的淚水落滿她的雙乳,我突然有一種永遠抓住她的沖動。我像一個歷盡滄桑的老人問她還要嫁人嗎 ? 她說你要是不愿意,我就不嫁。回答我的這句話就像昨天從我家帳篷頂上滾過的雷聲一樣又一次讓我身體顫抖起來。
我在得到幸福時跟失去幸福的一樣慌亂不安。我用盡全力摟住薩日朗說你不能嫁人。說這話時,我只有 12 歲,薩日朗剛滿 17 歲。
輕輕地走了
徹底的死亡,是上帝對人最大的懲罰。
我的美好的記憶都是 13 歲以前的, 13 歲以后一場災難便我再次懂得了生活并沒有預期的那么美好。人最偉大的幻想也比不上天意的變化。只有天說了才算。
這天清晨,父親讓薩日朗去八子墩秋場趕走一群正在啃吃我家牧草的馬匹,以往這個季節父親或是薩日朗都要去八子墩草場看護牧草的。我將薩日朗送出好遠,直到她翻過山包消失在草原深處。三天過去了,薩日朗還沒回來,父親坐臥不寧,一種不祥的預感霧一樣彌漫開來。我想對父親說八子墩那邊的河水上漲了,但不敢說。父親己經喝不下早茶了,因為薩日朗走了之后落了一場少見的暴雨。父親連夜騎著快馬朝八子墩奔去。臨出門父親說回來就給薩日朗辦婚事。我站在夜色里看著父親騎上馬,聽著馬蹄聲消失在夜幕深處,我盼著薩日朗早點回來。這天夜里我戴在手上的串珠莫名其妙地斷了,這使我更加慌張和恐懼。在火爐邊坐了整整一夜。四天后我遠遠看見父親和巴特,還有另外一些人朝我家走來。父親被人們擁簇著,舉步艱難,我迎上去大聲間薩日朗在哪兒,父親淚流滿面,沉默不語。我揪住他的衣角大聲問薩日朗在哪兒,巴特走過來拉開我,別的人也圍過來,他們的沉默使我明白了己經發生的事情。我眼前一片漆黑,熱血上涌,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來時紅太陽照耀著我家帳篷,巴特坐在我身邊。巴特說你睡了三天了,流了好多鼻血。我看見我手上扎著一根針,赤腳醫生正在給我輸液。父親進來了,父親已經變成另外一個人了,頭發全自了,背更駝了。父親說薩日朗找你母親去了。他扭頭走出帳篷,不愿讓我看到他悲傷的樣子。薩日朗和那匹駿馬一同嫁給河神了。
我躺在炕上沒有任何知覺,身體像云一樣飄蕩,不知時光流逝到了哪里,滿腦子都是薩日朗。我已經沒有眼淚了,頭暈目眩,血流如注,醒來身邊總有許多人。
又過了不知多少時間,父親送我下山,第一次離開八個家草原,第一次真正地離開了薩日朗。我在縣城里很不習慣地開始了另一種生活,我努力不去想八個家草原,努力來適應新生活,但是薩日朗每天都在我夢里。那清脆的笑,湖水一樣深沉的眼睛,打奶的動作和牧羊的歌聲時時陪伴著我。
輕輕地走了,帶走了我的云彩,我的天空,我的風,我的草原,還有我的夢想。也帶走了我那母親般的乳房。我留下了她穿過的一雙靴子和她那散發著奶油味的被子,這是我一生一世的珍藏。
我經常在黃昏的風里仰望天空,任淚水紛飛。經常向空宇茫茫處大聲喊 : 薩日朗回來 ! 我的聲音穿透腳下這塊厚重的土地,擊碎漫天的霧,敲響這把銅制的鈴擋,為我的薩日朗招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