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 事
賈平凹
五月二十九日天下大雨,有客從臺灣來,自稱姓陳,是三毛的朋友。一聽說三
毛,陌生客頓做親近人;先生卻立在那里只是說,我送三毛的遺物到敦煌去,經過
西安一定要來看看你。
看看我?我望著先生,眼睛便有些澀了。先生既然是三毛的朋友,帶了三毛的
遺物去敦煌,冥冥之中,三毛的幽靈一定也是到了;我與先生素不相識,也無書信
聯系,這么大的雨,他從我的單位打問到我住的醫院,偏偏我又從醫院回來,他又
冒雨尋來了。如此耐煩辛苦,活該是三毛的神使鬼差呢。
三毛,三毛,我輕聲地叫起來了:“快讓我瞧瞧!”等不及先生把一包東西放
在桌上,我說,我要見三毛。
先生從一個大塑料包里往外掏,掏出一頂太陽帽來,說這是三毛生前一直戴著
的;掏出一條發帶,紅色的,極有彈性,再是掏出一件水手裙了。先生的聲調沉下
來,介紹這種裙子在臺灣一般有些年紀的婦女是不大敢穿的,四十多歲的人了,敢
穿的恐怕只有三毛了。三毛性情坦真,最不愿約束。報上發表的一張照片,是她在
成都的街頭,赤了腳坐在一家木板門面前,樣子頑皮如小狗,三毛穿了這件水手裙
走著,走著的是個性,走著瀟灑。先生還在掏著,是一件棉織衫,一條棉織褲,全
是白色的,上邊似乎還殘留著幾點什么斑痕。“我沒有帶她的襪子。”先生說,三
毛是以長筒絲襪懸頸的,襪子對于我們都太刺激了。最后掏出來的是一包三毛十多
年來一直喜歡用的西班牙產的餐紙,一瓶在沙漠上護扶的香水,一包美國香煙,淡
味型的,硬紙盒里僅剩五支了,明顯地已經霉了。
從頭到腳的穿戴,吃的用的小品,完整的一個三毛,出現在面前了。我久久地
目視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能說什么呢,物在人去,生命已不可復得。她的歸
宿是她選擇的。她的選擇應該是對的,瀟灑而美麗,雖然對于讀者是一種遺憾和痛
惜。
我走向了窗前,推開窗扇,檐前垂下的扯也扯不斷那樣的粗而白的雨,我喃喃
起來,我并不自覺我說了些什么,是一句三毛你好,是一句阿彌陀佛?在場的我的
妻子給我倒了一杯水,說我的臉色很是可怕了。
元月十六的清晨,三毛將最后的一封信,于亡日后第十二天寄給了我,信上寫
著五月份她是要來西安的。那時候,看過信的人都感到遺憾,三毛果然不失言,她
真的在五月的最后的日子來到了!我雖然見到的不是她的真人,但以她的性格,和
我的性格,這種心靈的交流,是最好的會見方式。
先生說,他居住的地方與三毛家很近。他常常去她那兒聊天,三毛在生前曾對
他說過,死后她希望一半葬在臺北,一半就留到浙江鄉下的油菜田邊,但至她去年
十月到過了西北,主意改變,希望能葬在敦煌前的鳴沙山上,她說她把地點方位都
選好了。
鳴沙山,三毛真會為她選地方,那里我是去過的,多么神奇的山,全然凈沙堆
成,千人萬人旅游登臨,白天山里是矮小了。夜里四面的風又將山吹高吹大,那沙
的流動呈一層薄霧,美麗如佛的靈光,且五音齊鳴,仙樂動聽。更是那山的腳下,
有清澄幽靜月牙湖,沒源頭,也沒口,千萬年來日不能曬干,風也吹不走,相傳在
那里出過天馬。鳴沙山,月牙湖,連同莫高窟構成了藝術最奇艷的風光,三毛要把
自已的一半永遠安住在那里,她懂得美的,她懂得佛。
一生跑遍了世界,最后覺得最依戀的還是祖國的西北,鳴沙山可以重溫到撒哈
拉的故事,月牙湖可以浸潤溫柔的夜,喜歡音樂和繪畫正好宜于在莫高窟。誰的一
生活得如此美麗,死后又能選中這般地方浪漫?她是中國的作家,她的作品激動過
海峽兩岸無數的讀者,她終于將自已的魂靈一半留在日月潭的臺北,一半遺給有月
牙湖的西北。月亮從東到西,從西到東,清純之光照著一個美麗的靈魂。美麗的靈
魂使從東到西從西到東的讀者永遠記著了一個叫三毛的作家。
陳先生打開了厚厚的三本相冊,都是三毛生前的照片,有一張拍攝的是三毛的
靈堂,一張是三毛周日的場面,先生幾乎是噙著淚水詳細給我講了三毛最后走了的
事情。他說,在三毛死后,她的母親在醫院整理遺物,發現病床枕邊還放著我的一
本書。老太大感謝為三毛住院和后事幫了大忙的一位醫生。那本書就送作紀念了。
但是,陳先生卻也帶來了他送我的一件禮物。這就是三毛最后贈送給他的著作《紅
塵滾滾》。“我再送給你吧!”陳先生說,我渾身都在顫抖了,這何嘗不又是三毛
算中的旨意呢?永久的紀念品,夠我一生來珍存了。
我詢問陳先生去敦煌以后怎樣活動。陳先生說原準備到了鳴沙山,就在三毛選
中的方位處修個衣冠家,樹一塊碑子,但后來又想,立碑子太驚動地方,勢必以后
又會成為個旅游點,這不符合三毛的性格。她是真情誠實的人,不喜歡一切的虛張,
所以就想在那里焚化遺物,這樣更能安妥她的靈魂的。
這想法是對的,三毛還需要一塊什么碑子嗎?月牙湖的月亮就是她的碑子,鳴
沙山就是她的碑子。她來來往往永駐于讀者的心里,長留在中國的文學史上,人世
間有如此的大美,這就夠了。
我深深地感謝著三毛的這位朋友,卻遺憾我自已身體有病,不能同陳先生一塊
去敦蝗,我送陳先生到大門口,滿天雨水的淋打中祝他一路順利到敦煌,陳先生和
我握別,臉上突然閃動了一個微笑。我立即覺得這微笑應該是三毛的,三毛式的微
笑,她微笑著告別了。雨嘩嘩地下著,滿地都是水泡,陳先生的身影消失在窄窄的
長長的小巷的那頭。這時候,灰蒙蒙的天上有了聲音,是隱隱的雷,我知道三毛的
靈魂在啟行了,脫離了軀體的靈魂是更自由的。它在臺北,它在敦煌,它隨著月亮
的周返轉往兩地,它會是做了月里的嫦娥,仙人之眼夜夜注視著她的祖國。它又會
是在那莫高窟里做一個佛的,一個不生不死元生無死的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