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拜胡楊
孫見喜
這是一片翠綠的天空,幾抹羽絨般的云絲兒在遠處輕閑,巨大的透徹就益顯出遠古空間的寥廓和寧靜。太陽不知在何處照耀,滿世界一片光明。
地上是沙,輕細似浮塵,潔凈如銀粉。先是坦闊的平原,間或有沙的細浪閃爍。再就是無垠的大漠:沙的怒濤、沙的丘陵、沙的山梁、沙的峻嶺……
沙以單調(diào)的圖式演示著繁復(fù)的地貌交響曲,天的光滑碧嫩使人聯(lián)想到遠古世界的明凈空氣。
說中間就變了臉。遠處濁浪滔天,恐怖的哨音如鋼索帶著倒鉤從天空劃過,生物的存在成為幻想,連微小的沙蟻也化為粉沫。天上遍布洪流,一股一道的浪渦黑惡惡翻卷而去,伸手不見五指。所有的寧靜和蔚藍一瞬間就化作了喧囂和超齡,仿佛原來的純真和圣潔只是魔鬼的陷阱和誘惑。
瞬間天寒地凍。
這就是著名的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遠古是印度洋的一個海灣,后來喜瑪拉雅山地殼升起,這里變成了內(nèi)海,再后來海水汽化而去.留下一個海的底盤,仍然有水的柔軟和海的脾氣。地理上叫塔里木盆地,和準葛爾盆地隔天山成天平狀對稱,準葛爾以北就是和俄羅斯及蒙古共和國交界的阿爾泰山,塔里木以南便是昆侖山系——這就是新疆地形上的“三山兩盆”。
塔里木這口巨盆卻是太大了,53萬平方公里!四周有雪山環(huán)繞,山腳下有雪水滋養(yǎng),成連片綠洲,出水果出甜菜出棉花,是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的優(yōu)良牧場。這一圈往里收縮幾十公里就是戈壁灘——一種布滿礫石粗沙的特殊地貌。再往盆地中心去,百十公里,就是塔克拉瑪干了!
大黃、大綠、大空間、大反差,我們的原始胡楊林就生長在這里。
這是一群身裹鐵甲的戰(zhàn)士,威風(fēng)凜凜地守衛(wèi)著祖先傳下來的這塊沙地,千萬年了,變的是歷史風(fēng)云,不變的是它們的雄姿。它們不像水地的喬木,盡在樹冠上做文章,它們盡量用有限的水分和養(yǎng)料發(fā)育軀桿,而堅決收束頂梢減少枝葉。它巨大的樹樁三五壯漢不能合抱,粗碩的樹皮是一種鑄鐵的質(zhì)底,古老的裂縫可以輕易地放進去一只手掌。而瘦枝窄葉難以注釋它的生命。塞北的砍頭柳有它的形象,卻沒有它的風(fēng)骨;嶺南的古椿樹有它的氣勢,卻沒有它的堅毅。說是地理的養(yǎng)育,可它的根下有沙而無土;說是氣候的造化,可這里炎熱時氣溫高達攝氏七十度,寒冷時又低到零下三十度,年降雨量僅百十毫米,有時競連年無雨!
這就是它的家園。它長大了三千年不死!
為了抗御狂風(fēng),它的枝股在接主桿的地方長成一個大包,仿佛一圈強力的焊接點。為了躲避沙暴,它的頂梢決不往高處去,三米五米之外就橫向分散。為了對付干旱,它只允許主桿上的第一茬枝葉秉承遺傳率性生長。這是比國槐葉稍大的帶刺的小掌,往上就長成柳葉狀針葉狀以減少蒸發(fā)。為了尋找水分,它的根系發(fā)達,須根可以伸到百米之外。為了種族延續(xù),它們互相掩護綿延成片。枝桿里富含堿質(zhì),蟲子就不來打洞;樹皮粗厚,野駱駝也不嚙咬!
它們貧窮,所以無人攀附;它們孤傲,所以沒有朋友:它們處境險惡,所以沒有花妮鳥唱;它們不在顯赫廟堂,所以無人諂媚供養(yǎng);它們不開香花無有艷影,所以不招蜂引蝶……
所以,連塔里木河也叛變了!這個永無固定河床的家伙,那兒的沙被風(fēng)搬走它就到那兒散布永恒的混濁的鹽堿。如今,它改道了,改嫁了,孤零零將一片胡楊撇在沙原火坑。胡楊沒有仰天哭喊、沒有跪地乞求、沒有抱怨命運和時世,它挺立著、沉默著。大沙漠一片寧靜。
它死了,活了三千歲!
蒼天依舊是蒼天,沙漠依舊是沙漠,胡楊以它凝固的生命保存了三千年的生存檔案,英雄的姿勢永恒于天地。它鐵的木質(zhì)是歷史,密集的年輪是朝代。某一年塔里木河斷流,某一年雪水豐沛,年輪的圓圈是氣象史的連續(xù)等高曲線。云可以流散,沙可以移動,山可以沉降,地極可以不固定,但死了的胡楊用其慘白的骨架以歷史老人的哲思永遠重復(fù)一個聲音:永遠的是家園,不變的是信念I(lǐng)
它死后,三千年不倒!
尖銳的沙暴,鋼挫一般刮磨著它的身子;油盆似的大日頭,當(dāng)頂一股烈炎澆下來;西亞的寒流,狼牙虎爪一般又咬又撕;它的皮被一塊一塊揭掉,它的枝被一節(jié)一節(jié)折斷,它的根被一條一條抽出,它賴以挺立的沙原,被一層一層掘走……終于,一個巨大的力量撞向地球,它倒了,擊起的沙塵如原子爆炸,沉重的聲響震動了雪山。一條鐵漢于倒下了,一群鐵漢子倒下了,不屈的枝杈怒指高空,翹起的主根如烈士僵硬的腿骨!
古戰(zhàn)場的悲壯氣氛彌漫天地間。沒有刺刀,沒有血,沒有坦克沒有火焰噴射器,但地上布滿彈坑,樹樁上橫斜著刀斬的白茬。夕陽在云層間炸射,遠處沙煙滾滾.曠古未有的一場浩劫發(fā)生于鴻蒙未辟的歲月,人在那時候尚茹毛飲血。
它倒了,三千年不爛!
當(dāng)喜瑪拉雅將古塔里本灣切斷的時候,人類之初為魚為鱉;當(dāng)塔里木作為內(nèi)海被蒸干初顯沙浪的時候,人繼之為猿為猴;當(dāng)胡楊以九千年為一個單元將身軀沃肥沙地的時候,人已為人且已經(jīng)學(xué)會了破壞臭氧層滅絕物種[愚鈍的胡楊只知忠守家園,聰靈的人類卻精于殘害地球。一個永恒的質(zhì)問就由一棵老胡楊傳給一棵于胡楊: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而靈長之首們卻競相屠戮地球母親:切斷脈管,掏空內(nèi)臟!那么,在胡楊單元的下一個九千年,人或為蚤為虱難道不是可能的嗎?
可胡楊依舊是胡楊,長大了三千年不死,死掉了三千年不倒,倒下了三千年不爛,爛掉了三千年不腐,腐化了又肥沃沙漠三千年!
一個巨大的良性循環(huán)。胡楊以其生命和身軀填補大地母親的貧瘠,其永恒執(zhí)一的精神取向難道不是進化史上的大智大聰嗎?
面對塔克瑪干這片死樹枯根,我說:小人兒,跪拜吧,你是萬物之靈,但和這木頭比起來,你永遠只是個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