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架雜憶

　　·孫見喜·

　　女兒的誕生，給一位二十七歲的小伙子帶來驚喜。他費盡周折找來一間大房子;又找來幾個干鉗工的好友，叮叮咚咚地用廢鐵皮敲了一個蜂窩煤爐子。然后，買來一車散煤，拌上黃土，開始自制蜂窩煤。五寸高的鋼筒子，焊兩根長把，筒底上向內(nèi)固定十二根鐵棍兒，在帶活動把桿的活板上鉆九個孔，這就成了一臺打制蜂窩煤的土機器。手操這種機器，在調(diào)和成泥膏樣的煤堆上用力砸擊;煤吃飽了，用腳一踏活板，一塊光滑稀軟的烽窩煤便豎在地上。然后，曬干搬回去，輕輕放入鐵皮爐子。

　　舊報紙燒去一大捆，廢機油耗去一大瓶，爐子仍然給他玩黑色幽默。正巧，廠里剛修好大禮堂，裝罷天棚后的廢木片子成堆兒出售。他去了，六塊錢買了兩堆，裝滿了三架子車。運回來，折碎，點火生爐子。爐子提到伏牛山的半腰，大把大把的細(xì)木條子在里邊燃燒。山風(fēng)很解人意，半小時的功夫兩塊蜂窩煤就燃得通紅。

　　他煮了飯，又燒水，聽那壺里咕嘟咕嘟的水聲，他眼前的大堆木條子在變化著，他腦中閃爍著一個書架的輪廓。想著想著他就開始動手。

　　這個用細(xì)薄木條給自已制作書架的小伙子就是我。

　　我向同事借了一本甘肅出版的家具圖集。又到幾位老技術(shù)員家里測量了人家書架的尺寸，還到屬于自已的那間四平方米的屋子里丈量了屋寬墻高。然后，加夜班去技術(shù)科里繪圖。用革命的理論指導(dǎo)革命的實踐。

　　社會主義的藍圖出來了，掛在墻上越看越心醉。我為此飲了二兩酒。

　　然后，自已制造木匠工具。好在是機加車間的車工，優(yōu)質(zhì)工具鋼順手就能得到。我用大砂輪磨出寬、窄、特三號鑿子，又自制了一把刨子，刨刃是用鋼板磨的;還制造了一把鋸子，鋸條是鉗工房的廢物;還有斧子、鉆子、銼子——自已動手，豐衣足食嘛!

　　我先把木條刨光，又按尺寸截好長短，用熬好的牛皮膠將之粘成合適的“木板”。再把較粗的木條設(shè)計成立柱、橫撐，然后鑿孔、組裝，成骨架。

　　骨架立起的那晚，我呆坐了一個鐘頭。這仿佛是一座大樓，完全出于自已的設(shè)計和施工，盡管搖著晃動，甚至接榫處吱吱發(fā)響，但這是我的勞動成果——我以我的勞動成果豐富了這個世界，世界從此多了一件家具，世界也因此而令我倍感溫馨。

　　我又喝了二兩酒。

　　縮性不休息了，連夜大干。我把膠好的木板一層層裝上架子，用鐵釘砸結(jié)實了，再用自制的角鋼加固。這樣，我的杰作，橫看豎看都是一件極美妙的家具，橫搖豎搖都渾然一個整體。

　　我用細(xì)砂布認(rèn)真打磨，又在每個隔板上貼了潔白的描圖紙。

　　我把它搬到自已的斗室里試驗效果，嘿!滿屋生輝!

　　這書架就放在床的對面，緊貼著墻。但我犯了一個大錯誤，原來設(shè)計的兩扇門打不開，因為床和墻之間的距離實在太小了。

　　經(jīng)過精密計算，我將門設(shè)計成三扇開，中間的一扇和旁邊的一扇用活頁聯(lián)接。又重新施工，裝成，搬去一試，一切盡善盡美。我高興糊涂了，將半瓶白酒一飲而盡。

　　人竟醉了，第二天睡到半上午。工會主席前來查看，我謊稱肚了疼。工會主席繞著我的書架轉(zhuǎn)了半圈，拍著那白板子說：“肚子空了才疼。”工會主席在嘲笑我，他也是個書迷，他的半部《中國文學(xué)史》我才借到手三天，他就催了兩次。他家書架的肚子里塞得飽飽的，當(dāng)然不疼。

　　涂在書架外表的油漆未干，我的第一批藏書就上了架。那是范文瀾的四大本《中國通史簡編》。之后，有任繼愈主編的《中國哲學(xué)史》三本，有游國恩著的《中國文學(xué)史》殘本，有王瑤著的《中國新文學(xué)史稿》兩冊，有《歐洲哲學(xué)史簡編》一冊。

　　我放在書架上的第一本文學(xué)作品是賈平凹的《山地筆記》。之后才有了《紅樓夢》和《水滸傳》，這兩套古典名著是車間發(fā)的，那時毛主席有關(guān)于《紅樓夢》的指示，有評《水滸》批晁蓋的指示，所以，車間用公款買來給我，目的是要我寫文章給工人宣講。

　　我書架上的第一部馬列著作是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第一部魯迅著作是《野草集》;第一部科技書是《電工手冊》，第一部十六開本書是《針灸圖集》。

　　我四平方米的小房子里，頭上懸著書箱，身邊豎著書架，我覺得自已十分富有。那個年代里，物質(zhì)的貧乏到了極端程度，每當(dāng)夜半饑餓，我就起身讀書，我仿佛看見自已的書架里，滿滿的盛著饅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