線團是個起跑的姿勢
一、線團是個起跑的姿勢
從前,現在仍然是這樣:我喜歡拆舊毛衣。說我喜歡拆舊毛衣也不準確,我有時拆的是新毛衣。看來我拆毛衣的理由并不是毛衣舊了。
很少有特別完美的毛衣。每一件上面,都可以找到一些毛病:式樣過時、縮水了、變形了、太瘦、太肥、太舊了、花紋看膩了……——這些都可以成為我拆掉它們的理由。有時候我想織一條圍巾,我就會在那些毛衣里找,看哪一件的線更適合織圍巾。
我為什么不去買一些新毛線呢?當我要織一個什么的時候,為什么不去買一些新毛線呢?我不知道為什么。誰知道自己的一些特殊嗜好是為什么呢?
其實,我的很多用其他布料制作的衣服,我也是很想把它們拆掉的。只是棉布、毛料、絲綢等衣料,拆開后不能還原成一塊完整的布料。它們回不去了,這就是我不拆它們的原因。
毛衣不同。——毛衣是一種特殊的衣服。拆掉后能還原成原來的毛線。一團一團,像新的一樣。像從來不曾被織成過毛衣。
我拆一件毛衣時,內心很快樂,甚至充滿了激情。我不覺得那是一件麻煩的勞動,而是在糾正一個錯誤。而這個隱藏在我生活中的錯誤,被我這么修改了后,我的生活會更完美、沒有瑕疵。
我拆毛衣的行為,很有象征意味。我對一些大的事情也是不滿意的,但我無力修改。而拆掉一件我認為有問題的毛衣是多么容易。我通過拆毛衣證明我有能力修改錯誤,從而掩蓋了我對有些錯誤的無能為力。
毛線剛拆下來時,那些線上布滿密密麻麻的勾彎。那是它們過去的形態,都是一些壞習慣。我無法忍受毛線變成了那樣。我用開水來燙那些錯誤,也就是用一種激烈的方式。這是個殘酷的辦法,但是你勸說那些勾彎,它們是不肯自己伸直的。毛線的一些經歷包括我認為的錯誤、細菌、病毒,都在熱水里死了。毛線干凈了,伸直了。它們在熱水里轉世、脫胎換骨回到了過去。回到起點。回到沒有錯誤的童年。
然后是晾曬。它們一束束在陽臺的光線里滴著水。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把過去的污跡滴下去,把過去的一切滴下去。
幾個小時后,平展、蓬松的毛線在太陽下曬干了。
我把它們套在腳上,以手為中心把它們纏成線團。它們被團了起來,做好了一個起跑的姿勢。——線團是個起跑的姿勢。
這些年來,我沉迷于拆毛衣。我用手指的輕柔動作,就把過時的花紋、編織的錯誤、縮水變形等一系列問題刪除了。
在我的衣櫥里,你是找不到幾件毛衣的,但你不用找就會看到很多溢著香味的線團。它們這里一團,那里一團,像是一些頑童,隨時會蹦跳、滾動,開始新的生活!
二、里面的扶手
說有一個女人,懷孕了。她小心翼翼地懷孕,什么活都不敢干了。她每天吃飯動動嘴,洗臉動動手,其他的部位都不敢動了,怕驚動肉體深處那個剛剛坐了窩住下來的小鳥。好幾個月過去了,那只小鳥感到很安全,房子很穩固,外面刮多大風,屋子都不搖晃。小鳥很滿意,不打算飛走了。小鳥的想法女人知道了,她通過辨認肚皮上的花紋看出了小鳥的心思。懷孕的女人放心了,同時也大意了。一天,她睡了一個很好的午覺。醒來后,見陽光在窗外明媚,幸福感集中在女人胸腔內的某一腔室,它們想與室內光粒子結合,形成霧靄后,對女人進行長久的籠罩。女人伸了個懶腰,那個幸福氣團隨肌肉的運動彌漫全身,然后從每個毛孔溢出,然后一顆一顆地與光粒子結合。女人把兩條胳膊慢慢向頭頂伸過去,同時舒展開一直緊張弓著的腰部,腿盡可能地往下伸直,向后彎曲,像蝦遇熱后的尾部。女人就這樣伸了一個蛇蛻皮般由多組微小動作組合的懶腰,結果,她流產了。
這個故事是我聽到的,給我講述的人我認識,被敘述的人我也認識,所以這不是我虛構的。我無法想像伸一個懶腰,會是一個流產事件的起因。這和我的直接經驗出入太大。我懷孕六七個月的時候還在騎自行車,并且和車一塊摔倒過。我從地上爬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把翻到在身邊、后輪風轉的自行車扶起來,正了一下向左歪了的車把,騎上繼續走。上班快遲到了。那時我是團區委的組宣部長,趕著去開一個會。此后類似事件又發生過。我經常給肚子里的我兒子來一場7.6級左右的地震。我不是故意的,因此沒法事先通知他準備好。每次我都擔心他會掉下來。
他一直沒有掉下來。他在里面安裝了扶手。他每天牢牢抓著那扶手,任我怎么搖晃、震蕩,他都牢牢地懸掛在那里。應該不是我怕流產,而是肚子里的孩子,他怕流產。他找到我這樣一個媽,一定非常滿意,天天在里面偷偷樂。他擔心我會甩掉他,就居安思危,在里面四處尋找扶手。扶手找到后,抓住就再不敢撒手。后來他像一只猴子,穩穩地坐在樹杈上,雙手抓住樹枝,大風吹來,他同大樹一塊搖晃。十個月后,他長成這棵樹上唯一碩大結實的果子,平安地滑落到松軟的泥土地上,一面紅,一面綠。
那些打個噴嚏、伸個懶腰就流產的孩子,那是因為那孩子后悔了,對你這個媽不滿意,他在里面故意什么扶手都不抓,他想找個借口離開,但總也找不著,最后沒辦法,你伸個懶腰就成為他拋棄你的理由。人家是尋找理想的媽去了。
流產的孩子,都是發覺錯誤立刻就改的好孩子。
三、分身術
12年前,我在吉林市船營區城建局綠化科上班。我是內勤,負責綠化科的內部事務,而外面的事由科長來做。科長是男的。我們綠化科就我和科長兩個人。這有點像一個家庭:女主內,男主外。科長喜歡養魚。辦公室靠西墻有個大魚缸,里面養了六條地圖魚。他還養花,地中央一盆龜背竹,長得四仰八叉。每片葉子都有點像一只綠烏龜。葉莖很長,這樣就使每片葉子都在花盆的四周一兩米的地方懸著,真有點像一只只烏龜以花盆為起點向四周緩慢爬行,它們被身后的那條繩子拽著,這樣,它們都爬了好幾年了,才離開花盆一兩米遠。
我每天看魚,檢查輸氧泵是否正常工作,檢查水的溫度。地圖魚是熱帶魚,對水溫有要求;給龜背竹澆水,把爬得太遠的葉子攏回來;還要擦桌子、擦窗臺。科長的桌子我也給擦,但是如果哪天他惹我生氣,我就不給他擦桌子。更主要的工作是接電話,有事的時候往出打一打電話;有居民上訪的,做記錄并處理一下。上訪的不多,并不是很多居民都和他們家附近的樹木發生糾紛,大部分人還是能和樹木和平相處的。總之我沒多少活干。而我感到工作沒什么可干的時候,正是想干點什么的年齡,那時我三十多歲。
雖然這些工作不需要有大腦,也不需要什么體力,但是你得天天去,你的身體得坐在那把椅子上。我的大腦也得天天跟著去,雖然大腦不需要啟動。我也沒辦法把大腦單獨留在家里,告訴她這樣的工作不用勞她大駕。而我的大腦正處于愛運動的時候,不讓她啟動它很心煩,后來也不管需不需要,沒征求我的同意就自作主張啟動并運轉了起來。
我的大腦私自啟動并運轉的結果是,它給自己又起了個名字,并用這個名字寫出很多文章。她還讓我的身體行動起來,把這些文章寄給文學雜志社。而雜志社的人都說這文章寫得好啊。這樣它們都發表出來,并且被很多人讀到了。
后來我已經控制不住了局面,那個叫格致的寫文章的人,幾乎成了名人。很多人愛讀格致寫的文章。這件事一直是個秘密。我不敢告訴任何人。我的家里人不知道,單位的人更不知道。尤其不能讓科長知道。你天天坐那呆著行,你要做了別的事,那你就是不安心工作,尤其我的工作做得也不是一點不足都沒有。
可是我也想老老實實地擦擦桌子,看看報紙,給龜背竹澆水……,可我管不住我的大腦,它太愛動了,像個不懂事的小孩一樣。
我天天擦完桌子掃完地,看看科長又出去了,并且三個小時之內不會來,我就開始寫文章了。我的文章源源不斷地被我寫出來,供給那些我不知身在何處的人閱讀。我感到這很有意思啊!偷偷摸摸干一件事情很有意思啊。
我們單位也有三十多人吧,他們誰也不了解我。我也不敢讓誰了解。我成了個有秘密的人了。
我在辦公室寫文章最怕讓人看到。我最怕誰沒事跑我這來聊天。也總有人來。我怕人家說個沒完,就不敢多和人家說話。我總是說一句答一句。人家就覺得和我聊天聊不戀呼,也就不聊了。
我每天靠寫文章供養格致活著。她是我的替身,用文字喂養。我越來越覺得格致存在有意義了。我整天為她著想,為她提心吊膽。我覺得和一切都值得。如果我每天只擦桌子、掃地、打電話,而沒有這個秘密的、鬼鬼祟祟的事情做,我就感到活著沒有多少意思了。
這個格致是被我生生敘述出來的。格致是違法的,當然是違法的,格致到現在也沒有身份證。格致在法律上不存在,但在讀者中存在。這是一種顫巍巍的存在,是一種隨時可能消失的存在。我有多緊張!認可格致存在的人越多,格致就越安全、越牢固。
我此生是依賴替身活下來的。我十幾歲的時候,因為不明原因無法醫治的疾病,被大神宣布活不過18歲。我是大神說的花姐。要以處女之身夭折。這是天規定的,但是我媽不愿意。他和大神一起反對天意,偷偷制作了一個我的替身。多年以前我的替身就已經替我上了西天,每天為王母娘娘遞茶打扇。做一個天神的侍女。這么多年了,她沒有被察覺。于是我活了下來,活過了十八歲,竟然活到現在這么老了。
那個天上的侍女是我的替身,這個格致也是我的替身,加起來我有兩個替身了。她們有一個共同之處,就是沒有肉身,沒有肉身她們自由,上天入地、深入人心。
看看我活得有多復雜。需要這么多替身幫我活著。我活著是我和我的替身們共同努力的一個階段性成果。
顯然我已經把自己整成了一個復數:天上一個;地上一個;漢字里一個。
——而地上的這個會最先死掉。
如果地上的這個我死了,天上的那個、漢字里的那個還不死,那就等于我沒死,或沒能完全徹底地死去。——那么我的死亡過程就會被拉長。地上的我把死亡拉開序幕之后,其他的我如果不能跟上我死亡的腳步,那么我的死就不能結束。我的死亡過程也許會比一些人使用的時間多。一個簡單的死亡,在我這里甚至會成為一件不那么容易結束的事情。——我為我能在我的死亡過程中更多地使用時間而感到有趣。
這是一個非常好玩的游戲。一個成人游戲。
還有一種不好玩的可能,那就是,我還沒死呢,漢字里的格致先死了。如果這種令人沮喪的事情發生,這個游戲就沒法玩了。我不愿意看到我的替身先我而死,我還要為她送葬,為她悲傷。會懷疑我存在的價值。這會導致我的死亡速度太快,快到追上了肉體的死亡。
這就不好玩了,這就與大部分人一樣了。我得想辦法讓我死得慢一些、要讓我的死亡減去肉體的死亡還有所剩余。
那么我得好好寫,我知道我寫得越好,她就活得越長。
四、嫩黃色
一只藤條籃子,裝著多半下剝出的褐紅色蠶蛹。一個、兩個,突然就無來由地搖了幾下頭(其實是尾)。
“買活的。”這是丈夫交代的。我從未吃過這種“蔬菜”,因此,不知道鑒別其死活的方法。但那能搖頭的,應該是活的。可整整一籃子蛹,愛搖頭、樂于證明自己還活著的,也就那么幾個。
“都是活的。”——蹲在籃子后邊那個臉又黑又皺的老頭對猶豫不決的我這樣說。我當然不相信他的話。——誰能說自己出賣的貨色都早已壽終正寢,正在進行著不易察覺的腐爛?他肯定要說、反復地說,——都是活的,都是活的。
那幾只搖頭的,已在我的手里。這遠遠不夠,怎么也得炒成一盤菜,于是我就抓了一把那一動不動的。
把那幾個愛搖頭的放在一個小碗里,準備留給兒子玩;其余的,就準備下油鍋了。
油上的泡沫像云一樣快速向天邊飄散。油面風平浪靜,但我知道,油開了,溫度至少達到了三百度。三百度的油一聲不響。——幾厘米的深度,構成了一個無底的死亡深淵。
蛹倒進油里,那巨大的炸裂聲,我是有準備的。我不只一次地往油鍋里傾倒過東西:蔬菜、面團、肉片、蝦仁。。。。。。我聽慣了熱油撕咬食物的喧嘩,甚至有點悅耳。它和客廳里的家人、親戚、朋友的說話聲一起,共同構建了某一個假日、某一個節日的歡樂。
我是第一次往油鍋里倒蠶蛹。這些正在以沉默和一動不動的方式孕育翅膀的生命,在遇油的一剎那,它們竟全都站立了起來!——一齊拼命地向我搖頭!那至少有四十幾個蛹,四十幾個頭齊刷刷地立著。它們在狂搖、在大喊:不不不不不不不不------我嚇得連連后退,半天不敢呼吸。
——“它們都是活的。”那老頭說的竟是一句真話。
我開始認真地看一只蛹。在能搖動的另一頭,其實是它們的頭。頭上的眼睛、嘴、觸須都在,連翅膀的一部分也在。只是這些東西都不像真的。——像模具。它們給自己弄好了模子,然后就照著自己的設計生長。——他它們的工作重點該是孕育翅膀。現在,他們停止了一切生命活動,集中所有生命力量孕育在他們看來十分重要的翅膀。因為過于專住和執著,它們就像死了過去。它們認為:沒有翅膀的生活,有點可恥。根本沒法活。于是它們停止了爬行,開始了自己的夢想。并為接近自己的夢想開始了禪定般的苦修。它們得一動不動,這是最基本的。那極少數愛搖尾巴的蛹,一定是精力不集中的蛹。它們極有可能長不出翅膀,或者長出極差的翅膀。它們的心不靜。尾總想動,留戀自己蠕動的過去。——它們是蠶中的不純潔部分。
我看著小碗里那幾個仍在搖頭擺尾的家伙,——我留下了它們中最俗劣的部分。
片刻,油鍋中蠶的優秀分子們都不動了,它們驚醒后的大喊也啞了下去。——我中斷了四十幾個關于翅膀的夢想和努力。這時我發現:蛹在經歷了死亡掙扎后,身體的樣子大大地改變了:——它們的身體突然變長了,羅紋與羅紋之間的嫩黃色暴露了出來。
那些嫩黃色,在它們死亡之前是看不見的。就算它們忍不住“搖頭”,要動那些關聯,也是小心地注意著分寸。那些深處的嫩色稍一閃現,它們立刻慌張地遮住。現在,它們死了,在死亡的掙扎中,身體里的嫩黃色暴露了出來。它們已不能把它收拾回去、掩蓋好。——那一定是蛹的害羞之處!
五、小戰爭
一開始,我不明白狗為何重視自己的排泄物。每次,在我清理時,都受到了來自它的頑強阻擋。
它的阻擋是有效的阻擋。60斤重、身高也超過了60厘米的成年金毛,和我一個中年婦女,是勢均力敵的。這樣,在和我對抗的時候,我并不能很容易地勝過它。經常是打成平手。而平手的結局就是沒能很好地清除它的排泄物。
在它的排泄物中,它尤其珍愛自己的尿液。在我清除它的尿液的時候,我遇到的阻力也最大。有時,它見不能阻止我,會突然用整個身體撲在自己的尿上。出現幾次這種局面后,我先用一只手拽住它,另一只手找到毛巾。它會甘心讓我拽住嗎?它的掙扎是很有力的。這導致我的清理過程急促、潦草、勉強完成。
——每擦一次尿,都是我們在打一個戰爭。
每一次,看起來都是它輸了,我贏了。——不管它給予我的反抗多么激烈,我都艱難地擦了地板,清除了它的尿液。
這種戰爭我們一直在打。讓我疑惑的是它既然總是輸,它為什么不放棄?這種最后總是導致失敗的戰爭它怎么就不厭倦?
我以為我贏了——我擦干凈了地板。可是,它在我的勝利里并不沮喪,它的樣子并不是完全輸了。
后來我明白,一條濕毛巾,就算再加上一條干毛巾,是不能徹底打贏這個戰斗的。我的勝利是宏觀的;它的勝利存在于我看不見的地方,隱藏在地板縫中,或以分子的形式漂浮在空氣里:這就是它每次都充滿激情地和我戰斗的原因。
它被它的勝利滋養著,使針對我的戰斗越來越有戰斗力。
看來一直是我在慶祝我的勝利;它在慶祝它的:我們都贏了。
狗是不愛洗澡的。雖然有些狗表現出愛洗澡的樣子,那是為了取悅主人。它們不愿意洗掉自己身上的氣味。——氣味是它們的另一件外衣。這件衣服的作用不是保暖,是安全、自我存在的依據。把一只狗洗得無色無味或者很香,狗會相當恐慌。你用香皂把它洗香了,那等于你脫掉了證明它存在的衣服。它感到失去自己了,找不到自己了。它不知道自己還存在不存在,因為存在的依據沒有了。它不喜歡香氣。香氣和它沒有親戚。香氣不是它的衣服。香氣不是它的依據。
人對狗的所為,尤其是衛生要求,是很殘酷的。但是,狗不絕望。它們有辦法找回自己。它們每天的排泄行為,跟人的完全不同。狗的排泄是有重要意義的。它們靠排泄物和空間建立可靠的聯系。
它信心百倍地排出自己的氣味,對抗人強加給他的氣味。任何一只狗的一生,都是和主人戰斗的一生。
我隔上幾天就要用八四消毒液和來蘇水把居室噴灑一遍。這時候,我的小狗驚恐不安。它緊緊跟著我,它不知如何阻止我。它團團轉,沒有辦法。等我弄完了,它還是不停地走,不停地嗅,查看它的氣味在我的狂轟濫炸后還剩下了多少。我每次這么噴藥水,都是對它的一次毀滅性打擊。它看著我這么做就像我看著家園被城管拆除。
我生病的時候,狗高興了。我不能灑那破壞力極強的消毒液了;不能擦地板了;不能和它戰斗了。屋子里積了厚厚的狗的氣味,它暫時全面地贏了。連我都是狗的氣味了,我失去自我了。
我無力地躺在床上,想著等病好了后,怎么清理這些我不喜歡的氣味。怎么先把它關起來,徹底地打掃干凈所有的房間。
2012年10月24日
六、搭救蜻蜓
我對蜘蛛的恐懼更多地來自它身后的那張彌天大網。這種網在蚊子以及蜻蜓看來一定是不存在的,就像人看不見未發生的災難。
我一直警惕著蛛網,并且看得很清楚。它已經不能成為我的陷阱,但它使我走過屋檐和柵欄邊時,如怕蛇的人走進山林。
我是在太陽將我曬得口渴,鉆入黃瓜架下去摘一條帶刺的小黃瓜的時候,迎面撞上那面掩映在黃瓜葉子里的蛛網的。蛛網很大,它將兩根相距兩米的竹竿連在了一起。我看見它的時候,蜘蛛不在網上,它躲了起來。但它決不會走遠,它就在附近。網上已經有了一些收獲。小的蚊蟲,最醒目的是一只黃蜻蜓。它的翅膀被網粘住了,呈一個十字架的形狀,倒懸在網上。我看見它時,它一動不動,似乎已經死了。
看見一面蜘蛛網,我一般是迅速逃開。不管那網上有沒有蜘蛛,我都會從后背漫上來一片冰涼的恐懼。我知道蜘蛛就在附近。而藏起來的蜘蛛更讓我害怕。因為不知道往什么地方躲才對。我一般是站住,一動不敢動,不敢再碰身邊的任何葉子。然后全身肌肉緊縮,我會忘掉口渴,放棄唾手可得的黃瓜。如果我一時大意而一頭撞上一面蛛網,那我會嚇得接近于瘋狂。會一邊叫一邊跑。我一定是在什么時候,被蜘蛛這種可怕的動物捕獲過,在我用透明的翅膀掙扎的時候,將我一口一口地吞吃過。如果我掌握一個秘密而不說,給我用什么刑也許不奏效,只要拿來一只或大或小的蜘蛛,懸于我的頭頂,并時刻有爬入我的衣領的可能,那么什么要緊的秘密我都會說了。蜘蛛就是我的天地,它吃掉過我。
在這種莫名的、不是來自經驗中的恐懼里,我能接近一張莫測的蛛網,試圖搭救那只倒懸的蜻蜓,如果不認為那只蜻蜓就是自己,我怎么能壓住那荊棘般的恐懼。當我一想到一只黑蜘蛛從一片葉子的后邊爬出來,順著閃光的絲線接近那只蜻蜓,張開我從不敢細看的嘴,撕咬蜻蜓的身體,蜻蜓劇烈地抖動,我就全身收緊,打冷戰。那一刻蜘蛛咬的就是我。
蜘蛛網上的蜻蜓,倒懸著,頭朝下,尾朝上,以一個一頭落入陷阱的姿勢,落入了蛛網。
我不敢伸手把它摘下來,雖然這輕而易舉。但我從來就不敢走近一張蜘蛛的網。我的辦法是找來一根長長的竹竿或木竿,它的長度以能消減掉一部分我的恐懼,以使我能膽戰心驚地站在那里而不驚恐地跑開,。竹竿的尖伸向網上的蜻蜓,死了的蜻蜓以為可怕的蜘蛛來了,突然痙攣似地抖動。它用了所以力氣,以至整個蛛網都劇烈地抖動了起來。原來它沒死。僅僅是它剛落入蛛網時的掙扎我沒有看到。我看到它倒懸著不動的時候,它已經絕望了。我看到的是它的絕望。它被我弄到了竹竿的尖上。網出現了一個大洞。在這一搭救過程中,蜘蛛沒有出現,它眼睜睜地看著留做晚餐的食物被一根木棍救走了。一定迷惑不解。它知道自己不是一根木棍的對手。因為它看見自己幾乎是萬能的網,對木棍無效。它于是理智地沒有出擊。我迅速帶著那根等于是我延長了的手的木棍逃到安全地帶。我用緊張得無力的手,將蜻蜓翅膀上的網摘掉。翅膀在這一過程中有了一些破損。當它重新飛起來時,形態有些滑稽,就像一個陂腿的人走路一樣。
七、盒子里的布娃娃
我小的時候,有飯吃有衣穿。我沒有饑餓記憶。食物總是很充足,衣服也很好。我媽會做燈籠袖、和平服、布拉加。我那時的生活比城里的孩子要好。我姑家的表哥表弟一放了暑假寒假就到我家來了。他們在城里吃不飽。至少是沒有大米。我在溫飽后對生活有了更高的要求:我要玩具。我想要一個布娃娃。我沒有。誰都沒有。前街的小麗沒有;后院的堂姐也沒有。我們大家都沒有布娃娃。
七八歲后,我的手發育得很好了。我開始自己制作布娃娃。
在母親的衣柜里,有她為我們制作衣服剩下的邊角布塊,但她習慣條理,不愿意我把她的衣柜翻亂。她是不允許我翻她的衣柜的,什么理由都不行。
盡管從母親戒備森嚴的衣柜偷拿花布塊的難度是如此之大,我還是成功地為我的布娃娃做好了一件粉色小衣服。她的裙子我想做綠色的。我利用母親去五里外的韓國屯商店買油、鹽、海帶、布匹的至少兩個小時的充裕時間,也未能找到我所期待的綠油油的一塊布。最后,我選了一塊白布。為我的第一個布娃娃做了一條白裙子。
我是不想為我的娃娃做白裙子的。白色多愛埋汰啊。我媽從來不穿白衣服,我們這些小孩也沒有白色的衣服。白色與鄉村沒有親戚。做完白裙子后,我找到了為她做白裙子的依據:我的娃娃她不用到田里去勞動,也不用去廚房煮飯,那致命的污泥和油漬就無法靠近她。
穿著白裙子的布娃娃躺在我的一個紙盒子里,我可以保證她不被生活弄臟。只要蓋上那盒子的蓋子,泥土、煙塵、臟了的手,就都被有效地阻擋了。
許多年后,當我從一所師范學校畢業,來到一所小學教書的時候,我用第一個月的工資,給自己買了一條裙子。——一條白裙子;第二年的夏天,我又買了一條裙子,還是白裙子。
我越來越像我幼年親手制作的那個布娃娃。我像是那個布娃娃從紙盒子里走了出來。
我穿著白裙子給小孩上課;穿著白裙子走街串戶家訪;穿著白裙子去相親;穿著白裙子進廚房煮飯;穿著白裙子上外地開會;穿著白裙子半夜回家……
我沒有一個為我擋住油煙與塵土的紙盒子。我也沒有我的布娃娃那么安靜。我四處走,像個水銀球一樣,不肯在一個地方呆很久。我的白裙子注定會被弄臟。
八、君子蘭今年為什么不開花?
我們家的君子蘭,原來是一盆,后來發展成兩盆。這盆花是有些說道。長著長著,就長成了兩株,成為并蒂蓮形式。后來為了每一株都能長得更好,我把它們強行拆散,分栽在兩個花盆里。兩株在一個盆里的時候就都開花,分開后,仍繼續開花,沒看出它們的心情有什么不好。在分割它們的時候,我看見它們的根部是長在一起的,我是用剪刀硬切開的。切開后我一度后悔,是不是不應該這樣切開,這會不會導致我的命運發生改變?它們和我之間存在象征關系?為了彌補自己的過失,就把兩盆花挨著放。根分開了,葉子還聯系著。這就像哥倆,小時候在一塊,長大各自娶媳婦分家另過,但也還是一家人。
我們家的君子蘭,一開始不是我們家的,是別人家的,被丟在樓梯間的窗臺上,無人澆水,奄奄一息。我上班每天從她逐漸干枯的葉子下走過。總覺得是回事。一些天后,終于沒能做到袖手旁觀,臨出門灌好一瓶子水,走到花盆下,踮起腳(樓梯間的窗臺高,或我的個子矮。)往里倒水。水灑了一小部分,大部分都被那植物胖手指一樣的根部抓住了,握牢了。從此,我每周都這樣踮起腳給它澆水。一邊澆水我還一邊聯想,我可不要它轉世變成個男的或女的,整日給我哭啊哭的,我給它澆水是不需要回報的。我這舉手之勞可不用它下輩子還啊!我就是看不了什么東西在我的視野里慢慢死去。后來我感到這樣太累,天下雨澆地球從來都不是用這種費勁的角度。我也想找個省力的角度澆水。我也感到這盆花是沒人要的,我于是收養了它。
把它搬回家它就是我的了。我對待我養的植物可不是光給它澆點水,那哪是養花的正確態度?我對我養的動物、植物都是溺愛的。澆水那是最基本的,如同給孩子吃飯。我給它換土,給它施肥,又買一瓶子營養液。一番折騰,它很快就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到過年的時候,它就給我開花了。它開花有個好習慣,就是今年開花了,明年它還要開。今年春節時開花,明年還是春節時開花。從來不說我去年都開花了,累著了,那我今年歇歇不開花了。它像鐘表一樣走得很準。此后七八年,它年年不忘給我開一次花,現一次身。告訴我它的花是什么顏色的。不知不覺,我被君子蘭慣出了毛病,它到時候開花,我就放心了。今年它沒開花,到現在也沒有一點動靜。這盆不開,那盆也不開。像商量好了的。我感到這很不妙啊。我們的關系一直處得很好啊!我什么壞事都沒干啊!它憑啥就不開花了呢?我得找誰去給評評理呢?這不要命嗎?
如果我只有君子蘭,它這一不開花,這種暗示給我的打擊是毀滅性的。像我這種樹搖花顫都心驚肉跳的人怎能禁得住如此打擊?我之所以在君子蘭不開花的日子里,仍四平八穩地活著,是因為我及時地得到了另一個暗示的救援——我們家的米蘭開花了!
在我的臥室里,還養有一盆米蘭。它的來歷與君子蘭不同,是我于兩年前在花市上花了大價錢買的。買時就不是幼苗,而是初具規模。是一棵小樹了。在我家兩年,它又把體積增大了至少兩倍。兩年前我費那么大勁抱它回家,原來它在今年君子蘭不開花的陰翳日子里,救了我的命。它開花,用這個方式拯救我。
九、身體與世界的關系
在鄉下小學教書時處過兩個男朋友。他們一個是鐵路工人,一個是糧庫工人。在那個小鎮,只有這兩個單位:一個國營糧庫,一個火車站。剩下就是農民了。我的至少兩個女同學兼同事就嫁給鐵路工人和糧庫工人了。她們沒有什么不適,這兩個單位都工資高、待遇好。到什么時候單位就發什么。八十年代中期,一個鐵路工人的工資竟然是我們這些教師的四五倍。兩個結婚的同學,覺得這樣的幸福生活不能獨享,就從幸福里回過頭,想把我也拉進去。那時我沒有什么前途在那里明白地等著我,但是我不肯結婚,總覺得不對。不應該是這樣的。我不肯嫁給這兩種工人。我從小的理想是要做皇后的。工人,工資再高,他能當上國王嗎?那我還不如嫁給農民,那還是有一點希望的。后來我想最差也得找個詩人。詩人是可以自立為王的。就算他沒有國土,沒有人民。20歲時我腦子里被這些東西先塞滿了,因此那高工資,對我就起不到應有的作用。我有一塊比較堅硬的物質,不是物質財富就能打碎的。我不計較男人掙多少錢,我計較他是干什么的。我否定體力勞動,因為我認為,體力對世界的影響太有限了。身體太沒有力量了。只要一顆子彈,你的身體就沒了。如果你選擇用你的身體直接接觸這個世界,那么你就基本上是不存在的。但是我從小就善良,愛為別人著想。這樣我就沒有當面說不。我就答應相處。沒有把我發現的身體與世界的關系說出來。見過兩次面后,我再說不。如果是開火車的,我就說那他不是得老出差嗎?老不在家我還結什么婚。如果他是糧庫搬運工,我就問他小學畢業沒有?我不問當事人,我沒那么惡毒,我問媒人。我還達不到能欣賞原始美的高度,我陷在初級文明里,我能和體力勞動者相處、來往,但是不能結婚。我費這么大勁兒,把陡坡弄成斜坡,是怕女友傷心。因為,我等于否定了她們的幸福生活,那太傷感情了。我繞這么大彎子就是試圖證明,我不是排斥某類人,而只是對某個個人不喜歡而已。不久,女友的臉上就帶著淤紫來上班,我們都看到了,我不知道那是怎么了。原來工人丈夫工資高,脾氣也大些。也有一小部分工人也是很優秀的。萬一碰上也可以。但是我沒碰上,都一般,不見優秀。
十、誰能把白墻看一輩子?
一入冬,我就有點兒反常。整個冬天,我都不知道自己已經反常了。我是開春之后,偶然回頭,才發現問題的。
在冬天,我無心上班,對工作提不起精神;無心寫散文,對這個自己熟練的文體產生厭倦;不關心孩子,全班58個學生他考第55。數學和英語都打了30分。我不是個缺乏熱情的人,也不是個善于合理分配熱情的人。30分也不能使我緊張起來,這足夠證明,我的熱情全都放在了別處。我想,30分,天不會塌下來。上天甚至不知道這件事情,不會為此多下出一場雨或一場雪來,氣溫也不會因此再往下降了。
原來這些天我一直在買壁紙,我的熱情全在壁紙身上。我原不知道壁紙會花費我這么多的熱情,我以為到那里,買上就回家。誰知這個世界已經變了。乘我不注意已經變了。不知是些什么人,把壁紙的花樣弄出那么多,一本一本的排列在靠墻的柜子里,像是幾個世紀積存下來的經典。在桌子上,還一層層地碼放著打開的樣本。這就給我出了難題:我得在浩如煙海的花紋和顏色里做出選擇。這是多么的困難。每一本壁紙樣本,都是不同的世界。我做不到閉著眼睛拿起一本就走,我立刻變回兒童,想打開所有的本子,把整個世界都看上一遍。
十一、長生不老藥
我對自己的歸納是——我是個有理想的人。我有許多個理想。他們大大小小,分布在我生命的不同時段上。小的都不說,單說那個最大的——我想長生不老,想萬壽無疆,想在至少是非現實時間里永生。
我想在死了之后還能活著,不僅我的孩子記著我、懷念我,我還想讓別人的孩子也記著我、懷念我。我想讓我的筆名、原名,成為小學生需要背誦掌握的文學常識;想讓我的生卒年月成為中學生考試卷上的一道填空題。我想讓我的子孫在他讀的課本里,突然就看見了他的祖先,穿越時間與他相遇。
我已成功地讓我的讀中學的兒子,在他的一堂語文課上,看見了那個每天給他洗衣煮飯的老媽的另一副面孔。這還遠遠不夠,兒子之后還有孫子,孫子還會生兒子……這樣下去,我和我的那些樹梢上的孩子,將被時間阻隔。我走不過去,他們回不來。我見不到他們,他們見不到我。我在這頭,他們在那頭,我怎么才能與遠在時間遠處的我的孩子相遇?
肉體是個難題。肉體無法在時間中穿行。但是文字能。文字比肉體沉;文字比肉體輕。我得把肉體變形,把她打碎、分解,使之成為無限小、無限輕,使之能夠輕巧地隱身于文字的內部。我要把自己縮小,小到可以藏匿在一個獨體字里;輕到可以隨一頁紙飄。
由此,我找到了百年后與我的子孫相見的道路。
我要隱藏在一行詩里,一篇短文里,一部小說里,然后把我放在他們必經的路口,攔住他們,說出我是誰,說出我與他們的關系,說出我從哪里來。說出我被迫隱身變形才見到了他們。這是多么艱難的見面!這是多么有意義的見面!
現在,我每天寫作。其實我是在做一個搬運工。我每天做的,就是將自己切成小塊。然后,一塊一塊地搬離現在,移往他處,移往敘述時間。我現在努力干活,爭取在我的肉體湮滅之前,把我的全部移走。移到那個可以永生的敘述時間里去。我將在那里重新聚合,組成一個完成的我。
我現在特別害怕死,因為搬運精神之我的工作,要由肉體之我來完成。我怕死,因為我的搬運工作才剛剛開始,離完全的抵達還遠著那。如果走到一半我就死了,那么這個工作將無人接替,無人能代替我完成。我將成為一個中途的殘局,一個無法收拾的殘局、
因此,我得小心的活著,不抽煙、不喝酒、多吃水果蔬菜。精心維護血壓、血糖、血脂的正常指數,盡最大努力延長自己的壽命。我熱愛活著,因為我有任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