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困——我身體里的一次自然災害 (上篇)
格致
一、慢慢的把我喚醒吧
樟子松木床,象牙白色。木質糯軟,木紋像凝固的水波。我用指甲就能給它留下劃痕。淺色碎花絲綢床品和這樣的木質很相配,把我那肥胖的肉體置入其中,我知道樟子松華麗的波紋和絲綢文靜的纖維都驟然緊張了。我的肉體在床上輕易地制造了一個漩渦。樟子松和絲綢是風和日麗的,而我是一塊積雨云。
沒有白銀之前,我有一只鐵殼鬧鐘。兩只大耳朵里藏著小錘子。它們在我計劃醒來的時刻,一起敲擊起來。其實我不需要它倆使用那么大的力氣和那么高的頻率,當我的睡眠持續到早上的時候,已經是一個脆薄的氣泡,只需一個銀光一閃的針尖,就可以了。鬧鐘鐵與鐵相撞擊的聲音過于粗野,過于認真。靜悄悄、一點一滴的清晨被鬧鈴切成懸崖。
白銀長大后,我的早晨交給它料理。鬧鐘被我廢棄了。我保留了它一聲不響地移動針腳,它不可以發出聲音。再不要那么大聲地命令我。我越來越需要被商量。一點一滴地說服我吧。我為什么必須要在6點起床呢?再過十分鐘不行嗎?
相對于鬧鐘,白銀和我更相像。它知道和我商量。當我還深陷睡眠的時候,白銀已經發現窗子變白了。它替我密切地注意著早晨的一舉一動。當窗子白得晃眼的時候,白銀理由已經很充分。它邁動四肢細長的腿,悄然走到我的床邊,對于仍徘徊在睡眠那邊的我開始了救援。它是施救者,我在睡眠,也可能是昏迷。它一定是看了看我的臉。我的眼睛是閉著的。這是危險的。閉著眼睛,身體一動不動,這多像是死了。白銀每天早上對我的呼喚,都有可能是一次施救。它不能確定我是睡著了還是死了。它每天對我的喚醒都是意味深長。
它用鼻腔發出一個聲音,類似墻角昆蟲的鳴叫。它不斷發出這種高頻的聲音,其實它一發出這樣的聲音我就已經醒了,可是我不動也不睜開眼睛。我需要一點時間接受我已醒來這一事實。站在新的一天的起點,我不能撒腿就跑,我要在那個白線外站一會兒。而白銀不知道我的醒,我的心臟在加快跳動,它是看不見的,它只依賴我的眼睛是否睜開作為依據。昆蟲的聲音之后,我的眼睛還是閉著,它就會使用另一種聲音。它還是不能使用它的聲帶和胸腔音箱,它使用它的尾巴。你不知道它的尾巴有多美!它選中了我床邊的那盞日式竹編落地燈。尾巴輕叩竹燈,發出砰砰的聲音,像是廟里的晨鐘。如果我還是不睜開眼睛的話,白銀就要動手了,它會抬起前爪,按到床上,它會推醒我。我睜開眼睛,伸出一只手摸摸它的頭,說,我知道了知道了,馬上就去溜溜。白銀會立刻跑開,直奔房門,在那里焦急地等我穿好衣服出來。
在把我從睡眠中喚醒的過程中,白銀一次也沒有使用它的聲帶和音箱。它的叫聲是美聲的。它的發音方法是美聲的。那聲音不是一條線而是一個點向四周擴散。它的整個身體就是一個音箱,它用整個身體發出叫聲。在它在街上,看到我有危險的時候,它就會發出這樣的聲音。接近曠野中的狼的叫聲。我帶著它走在街上,我身體周圍5米,不可以有人。誰走進這個圈,白銀就會發出這樣的聲音驅趕,如果叫聲不起作用,它就會撲上去。和白銀散步我是很累的,我得時刻注意別傷到人。我最怕別人和我說話。白銀警惕一切停下來和我說話的人。
它一次也沒用那種瘆人的叫聲喊醒我。我每個早上總是在白銀溫情的呼喚中醒過來了。
如果我在睡眠的過程中悄悄地死了,那個早晨白銀將面臨困難。它發現這個人怎么叫也不醒了。當它感到異樣,感到恐懼,它會使用聲帶和身體音箱,而我可能已經聽不見了。
白銀只負責把我從早上喚醒,如果我在其他時間睡著了,它是不管的。一天中,它只負責把我叫醒一次。我再睡著了,將被丟在睡眠的深淵無人搭救。
二、當身體里所有的燈都熄滅了
洗碗的時候,困倦感如波浪向我涌來。那些油膩的碗碟還沒洗完,那些波浪已經淹沒了我的頭頂。胃里的東西太難消化了,全身所有的血液都跑去支援胃腸。我的大腦沒有血液了。那是一種我很少體驗的困,感到那是沉重的,頭忽然沉重了,頭腦里的燈忽然就熄滅了。失眠是不是就是頭腦里的燈不肯熄滅,怎樣按墻上的開關燈也不熄滅。——失眠就是負責關燈的開關壞了。——失眠的人就是腦袋里通宵達旦地燈火通明。那是令我站著就要睡著的困。我草草洗了手,快速往臥室走,我害怕在從廚房到臥室的途中睡著了。 在這條道路上,沒有哪里適合睡覺。我有可能是在腳還沒有完全上床就已經睡著了。我在睡著后,仍然把我的腿和腳搬上了床。我伸手拉被子的時候,已經開始做第一個夢了。
臨睡前,我告訴自己,只睡兩小時。下午還有事呢。一本書寫到一半。那一半陷在淤泥里,等著我吃力地把它拉拽出來。寫一本書,就是從海底泥沙里往外打撈一艘沉船。也就是我的書都不是虛構的。得有一艘船在某年某月沉沒了。它慢慢消失在海平面下,陷入深海的泥沙。當這艘船在海水和泥沙中生滿了繡、長滿了海藻,幾乎被鐵銹和海藻完全篡改后,我開始著手打撈它。我此生有多少船只在風浪中沉沒了,我就得打撈多少次。我發現我是個倒霉的人,因為我的船總是在航行中遇到不測,然后沉入大海。我總有活干,總有沉船在那里生完了銹,等待我用雙手把它打撈上來。
我睡下的時候,大致是中午12點。打撈沉船是個體力活,我靠睡眠積攢體力。兩個小時后,我忽然醒了過來。在白銀不管我的時候,我自己把自己叫醒了。臨睡前,我有可能把那只小表放肚子里了。從臥室走出來,看看墻,下午2點。起居室的長沙發上,白銀睡得長托托的,肚子暴露在那里。一只狗盤成一團睡,那是一個防御姿勢。肚子總是被包在里面。而一只狗抻長了睡覺,那是它從來沒有被攻擊過。電腦那里已經有人在和不斷從山背后涌出的怪獸激戰。這個人就是我的兒子。這小子昨天從學校請假回來,說吃了學校的飯,就嘔吐腹瀉。現在他面對怪獸,全身上下哪里都不疼了。
我喝了一口涼茶,感到那兩個小時前的困還盤踞在我的體內。那團困覺的烏云還沒有飄走。——我頭腦中的日月星辰都被烏云遮住,我頭腦中的那盞燈也還是沒亮。——我大腦里的天還黑著。我睡了兩個小時,其實就是希望那盞滅掉的燈能蓄滿能量,大放光明。可是我站在起居室里,知道我的燈還是沒有亮。墻上的開關也壞掉了。我不是在燈開著時壞掉的,而是在燈滅了之后。這同樣可怕,甚至更可怕。但是當時,我想,可能兩個小時我的電池沒有充滿電能,以前一睡一個下午的時候也是有的。就再睡兩小時吧。畢竟,磨刀不誤砍柴工,大腦里陰云密布我是沒法干活的,我轉回臥室又睡著了。
下午4點,我又一次醒了過來。每當我下午睡四小時后醒來,不僅我頭腦里的燈有力地閃亮起來,我胸腔里的燈也亮了。我骨頭里的霧靄消散了,血管里的泥沙沉淀下去,我身體里的大河小何又清澈了,它們嘩嘩地流著,把心臟里的燈光運送到我的手指尖、腳趾尖。
而這時我的手指尖都快要透明了,有東西從腦、心臟出發,從血管向著手指尖跑過來了。而我的指尖會成為出口。都是些什么樣的詞語和句子涌了過來,我是不知道的。當那些詞語和句子還在血管里跑的時候,我看不見它們的樣子。我等在我的手指尖那里,像棕熊等在瀑布上。我的手指要動,要跳動、要抖動,那些句子就掉落了出來。它們從我的指尖一出來,就一動不動,像是死了一樣。它們就這樣一個一個都被我逮住啦!然后我就把它們都整齊地碼放在我的背簍里了。
2月8日的下午,當我睡了4小時后,我身體里的所有的燈都沒有亮。該有燈光的地方都漆黑一片。我的骨頭里面仍被大霧籠罩,血管里的泥沙在泛濫,沒有任何東西從心臟出發,我的手指里的道路塞滿了淤泥。——我的身體發生了自然災害。
這是不對的,我驚慌失措。尤其我從臥室走進起居室的過程中,幾次失去對身體平衡的把握。我感到站立著怎么那么費勁?腦袋里的那盞燈不是沒有亮,而是燈壞了。我確認我大腦里的山水發生了事情。在睡完四小時后,我吃力地站在那里,我還是困倦。我若折回臥室,還會睡著。我似乎永遠都睡不夠了。如果再睡著,我不知道什么時候能醒過來。我還能不能醒過來,我的心里已經沒有底了。我失去了對自己睡眠的控制。白銀不會在下午叫醒我,也不會在夜里叫醒我,它一定要等到一個早上來臨,才會耐心地把我叫醒。可是,我睡到下一個早上,我還能不能醒過來?白銀的鼻音,白銀美麗的尾巴叩擊竹燈的聲音,這些聲音我還能聽見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