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 媽
小時候,我一直認為這個慈眉善目、長得很富態的女人就是我的母親。
來到這個世界上,我學會的第一句話是“媽媽”,而第一聲“媽媽”就是對著她喊的。三年后,當我知道她只是我的奶媽時,我無論如何也不相信,說什么也不接受這個事實。我哭了很久,眼睛腫了,嗓子啞了,最終也沒能改變這個事實。因為,她不是我的母親,我的母親在很遠的縣城里。
奶媽很胖,再加上一雙小腳,走路總是一搖一擺的,干活的時候經常呼哧呼哧地喘粗氣,臉上的汗珠也不停地往下淌。奶媽家人口多,家務活也多,做飯洗衣,喂雞喂豬,打掃屋里院外,農忙時還要下地干活,一天到晚很難有閑下來的時候。可是,當把我抱在懷里的時候,她的臉上永遠都是甜美的笑。奶媽寬大的胸懷是我幸福的港灣,在她的懷抱里我度過了幸福的童年。在奶媽乳汁的哺育下,我學會了翻身、滾爬、走路,學會了說話、念童謠、唱兒歌和調皮淘氣。
奶媽有三個孩子,第三個孩子生下來不久就夭折了,奶媽非常傷心。我就出生在這個時候,因為母親工作太忙,我剛滿月就被送到奶媽家養育。奶媽和中國無數個母親一樣勤勞善良,也許是我的到來填補了她失子的精神空白,也許就是緣分,奶媽第一次看見我就抱住不放手,眼淚流了好長一陣子。她說我和她夭折了的那個孩子很像,當時我自然不知道,許多年以后,我們老家的人還在說我長得像奶媽,他們說吃誰的奶就像誰。
小時候,我以自己像奶媽為榮,上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時代的狂瀾改變了我的想法——奶媽是大地主的女兒。那時候全國都“惟成分論”,地富反壞右是最不好的,地主又是地富反壞右之首。開始我很不理解,這么好一個奶媽怎么是地主的女兒呢?有同學對我說,你看你奶媽那么胖,誰家人像你奶媽呢?我想也是,全村的人都瘦得猴兒似地,我奶媽怎么就這么胖呢?想想電影里的地主婆哪個不胖?那年過春節,爺爺、奶奶催了我幾次我就是不想去奶媽家。一說原因他們都笑了,原來奶媽并不是地主的女兒,而是奶媽的媽媽改嫁時把奶媽帶到這個大地主家的,那時奶媽只有六七歲。因為她是拖油瓶,這家地主對她很不好,在奶媽十三、四歲的時候就迫不及待地把她嫁給了家境貧寒的奶爸。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見到了奶媽的媽媽,一個干干凈凈、白白胖胖的老人,她的兩只眼睛已經失明了,思維卻十分敏捷。這時,我才知道奶媽的胖是遺傳,就像她自己說的,胖人喝涼水都會長肉。
奶媽的聲音大,也很動聽,如果是現在,她一定是一位優秀的女高音歌唱家。奶媽家在半山坡上,每到中午都要站在崖頭上喊奶爸、哥哥和姐姐回家吃飯。那時候農村還沒有高音喇叭、擴音器什么的,在我們老家,女人喊自己家人吃飯時都這樣拉著長調呼喚,不過他們不會直呼自己丈夫名字,都是喊自己孩子的小名。我哥哥小名叫狗娃,奶媽呼喚時總是憋足了勁才喊出,“狗娃——回來吃飯了——狗娃——回來吃飯了——”音域極寬,穿透力極強,而且是不見回音不歇口。奶媽的聲音在方圓一里地外都能聽得見,這悠長的呼喚在我童年時代幾乎每天都會響起。我三歲那年回到了祖父母的身旁,我祖父母住的地方距奶媽家隔兩條溝,奶媽的聲音依然清清楚楚。那時,每到中午我都會靜靜地聽奶媽呼喚,一聽到這聲音我就不由自主地流淚。于是,趁著祖父母不注意時我就偷著往奶媽家跑,因為我總覺得奶媽是在呼喚我。這樣的事情不知發生了多少次,幾乎每次都是以祖父連哄帶嚇把我拉回家而收場。
我們兩家的人都清楚,如果我不是周家的長子長孫,我肯定會留在奶媽家的。至今還記得三歲那年的秋天,父親提著一包東西忽然來到了奶媽家,和奶爸說了幾句話后拉著我就往門外走,我嚇得直哭,說什么也不愿走。奶媽也落了淚,嘴里卻說:“我娃跟你大回去,媽明天就去看你。”我一看無望,索性躺在地上不動。父親急了,拉起我照著屁股就打。奶爸忍不住了,叫著父親的名字說:“不敢打了,讓我給娃說,讓我給娃說。”當時奶爸是說了不少話,可是我一句也沒聽。自己的孩子領不走,父親能不急嗎?可是我根本不懂這些。父親照著我的屁股就擰,我一聲尖叫,奶媽的臉都嚇白了。我就是這樣離開奶媽家的,那情形至今仍歷歷在目。
父親把我送到祖父母身旁就到縣城上班去了,我卻無論如何不接受這個現實,晚上哭白天鬧。奶媽不放心,過兩三天就要來我家一次,姐姐也趁放學的時候來看我。我一見奶媽家來人就要跟著走,所以他們后來看我也只能是偷偷的了。有時候我會發現大門外的門墩上放著幾個柿子或是幾顆水果糖,就知道是奶媽家來人了。這些東西在今天確實微不足道,可在當時卻彌足珍貴,也許它們就是奶媽家十天半月的油鹽醬醋錢。
奶媽已經離我遠去了,那是一場大雪過后的一個早晨,我因出差沒有趕上送她老人家。許多年過去了,當遠行的身影在路上流浪,當思念的心情在異鄉頃刻塌方,有一聲遙遠的呼喚總在耳畔回響,那是奶媽描畫的斜陽夕照拉長了我的信念,只要響起,便會溫暖我這顆風化的浪子之心。
奶 爸
奶爸,是乳母的丈夫。我們那地方把乳母叫奶媽,奶媽的丈夫自然就是奶爸了。只是叫的時候絕對不能這樣稱呼,一定要叫爸,和自己的親“爸”發同一個音。
奶媽家住在石板溝旁的半山坡上,家里有奶爸、奶媽、哥哥和姐姐。奶爸個頭不高,也不健壯魁梧,一年四季總穿一身黑布衣服,腰間也系一條黑布帶,冬天一身棉,夏天一身單,從不換顏色,走起路來顯得十分干練。奶爸有一雙嚴厲的大眼睛,看人時很亮,像是要照到人的心里去。哥哥、姐姐都怕他,我不怕,印象中,奶爸總是和藹可親的,他看我時臉上永遠都是笑,每次趕集進城還給我帶回些好吃的來。在奶媽家,我最喜歡他,也最敬佩他。因為,不但家門本族大事小情要奶爸拿主意,就是村上的事情沒有他出面也是難以定下來的。那時候,農村叫生產隊,隊長時不時地到家里來,請教奶爸一些事情,而且態度極其謙恭,好像奶爸才是這村最大的官。
佩服奶爸是從他講故事開始的,奶爸講的故事都是他的生活經歷,印象最深的是他在陜北一家店鋪做學徒時的一件事。那是一個冬天的夜晚,熟睡中的他忽然被“叭、叭、叭”的槍聲驚醒,接著就是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他急忙溜下炕,隔著窗縫向外望,發現大門外站著一個人。那人穿著件羊皮襖,手里提著只盒子槍,一邊向后望一邊敲店鋪的門。這天老板正好不在家,奶爸嚇得直打哆嗦。正在為難之際,那人說話了,“老鄉,老鄉,不要害怕,我是紅軍,快開門!快開門!”奶爸也知道紅軍是給老百姓辦事的,可是他所在的這個小鎮是紅白交界處,惹出禍來可就不得了,正在猶豫時,遠處的跑步聲卻越來越近。那人急了,使著勁用肩膀撞門。奶爸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不顧一切開了門。這時他才發現這紅軍已經受傷了,他急忙把傷員背進屋,藏在后院的地窖里。這時,一群提著槍的白軍沖進了店鋪,為首的是個說外地話的軍官,指揮幾個當兵的把屋里屋外院前院后搜查了一遍,這才開始審問奶爸。那軍官留著絡腮胡子,一臉橫肉,伸手就是一巴掌,當兵的見長官動了手,于是一哄而上,直打得奶爸滿地亂滾。奶爸心里確實害怕,但他知道說出來就沒命了,于是咬緊牙關硬撐。那軍官沒有查出什么只好帶著兵走了。奶爸在這位紅軍的指導下,用鹽水洗了傷口,進行了包扎。天不亮,受傷的紅軍走了,可是他永遠記住了這個剛滿16歲的小后生。
每當想起這個故事,我的眼前就浮現出海娃、王二小這些抗日小英雄,心中就有無限的驕傲和自豪,奶爸在我心中的形象也就越來越高大。我想,這應該是他一生中最值得驕傲和自豪的事情,也是一段最值得珍藏的回憶。
實際上,奶爸這個故事只講了一半。那個受傷的紅軍以后還來過小鎮幾次,也找過我奶爸,最后一次是專門來動員奶爸參加紅軍的。當時,這個紅軍已經是個軍官了,他要帶隊伍去很遠的地方,問奶爸愿不愿意給他當警衛員。奶爸說想去,但要給父母親打個招呼,于是他第二天就趕回了家,沒想到父母死活不同意,而且堅決要他回家來再也不能去陜北。老人一輩子生了七八個子女,他們絕不允許任何一個去當兵,他們認為:好鐵不打釘,好漢不當兵!奶爸是兄弟姐妹中的老大,一向對父母言聽計從,這次也自然不敢違背。那紅軍聽了奶爸的訴說,只說了一句話,“我也有父母啊,曉得了!”紅軍走了,奶爸后悔了,許多年后提到這件事他還不停地嘆息。
快要過春節的一個晚上,奶爸的四弟來找奶爸,說是家中沒有糧食吃了,想讓他給想想辦法。奶爸生氣了,黑著臉把他的四弟訓了一頓。原來,那個紅軍解放后在蘭州軍區當了什么大官,在陜西出差時找到了奶爸,問有什么事情需要幫忙,奶爸想了半天想到了自己的四弟,希望當年的紅軍把他帶到部隊去。沒想到他去了一個月又回來了,原因是想家,想有病在床的老娘。奶爸生氣呀,覺得再也沒臉見那紅軍了。把四弟訓了一頓之后,奶爸又從后窯里拿出半袋面交給了四弟。也就是從這年開始,奶爸再也不對人講救紅軍的故事了。
故事不講了,日子也更加難過了。沒奈何,奶爸悄悄挑起饸饹擔子走村串鄉去叫賣。要說這手藝,也是奶爸在陜北那個店鋪當學徒時學的,沒想到這時派上了用場,他心里還暗暗得意。勤勞加手藝換來了效益,奶媽家的飯不再是清湯寡水的了,甚至有時還能吃上個黑饃饃,一家人的臉上也漸漸紅潤了。可是,好日子并不長,奶爸的饸饹擔子很快就被當做“資本主義尾巴”給割掉了。
那是一個中午,我放學正往家走,忽然聽見大隊部門前有喇叭叫,仔細一聽,才知是開批斗會。出于好奇,我和小伙伴們一起跑到了批斗會會場,走到跟前一看,頓時傻了眼,原來被批斗的人中那個最惹眼的就是奶爸,他低著頭彎著腰,臉上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往下淌。我紅了臉,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就在這時候奶爸忽然抬起了頭,我發現他一下蒼老了許多,就連那黑亮黑亮的眼睛也沒了往日的光澤。就在我和他目光相對的那一瞬間,他像觸了電似的立刻低下了頭,那一瞬間我忽然感到奶爸是那么可憐,我的眼眶溢滿了淚水,一扭頭就跑回了家。
自那以后,奶爸的腰就彎了,頭上的白發慢慢多了起來,話語也明顯少了。
上中學后,見奶爸、奶媽的機會就更少了,只是過春節時才能見上一面。奶爸再忙都要和我聊一會兒,話題基本都是學習,要好好學習,長大做有用的人。然后就又講那個他曾救過的紅軍,說那個紅軍因為有文化,所以才當上了大官。他當時也是因為沒文化才沒跟上紅軍走,要不然哪會是今天啊!
奶爸說的是真話,因為他每次說這些話時語氣都格外沉重。
奶爸離開這個世界已經好多年了,每每想起他老人家我就會想起他講的這些故事。
原載《延河》2010年第2期,2010年9月獲“當代中國散文大獎”(中國散文協會頒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