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路時候

上路時候
——陳長吟與他的第三眼睛

王大平

上樓，再上樓，右拐，陳長吟便進了自己的房子。迎面一排倚墻的書架。讓人容易想起他的家鄉，一邊是山，那一邊也是山。巴山和秦嶺相讓出一片開闊，漢水泱泱流去。兩山共一水，形勢豎立，有如一個川字。橫看，便是一個三字。流水在平淡的時候，倒影很白，不大是船和帆的，天空的白云也白。這樣的山水陶冶情志，也滋潤筆墨。《山夢水夢》、《山韻水韻》、《山親水親》諸散文集，是很多感受也是很多縈繞。愉悅如吟又樂而不淫。還有時間，不知是頭還是尾，秦文化、楚文化、蜀文化，在這方風水三脈結穴。是塊金三角。三邊成形，寫做字，很像一個女子。出金子的地方，總有淘金者，走進的或者走出的人。走出的舍得人身邊的爐灶，舍得盆盆罐罐。陳長吟是走出者。家門口的山擋不住他。
吟這個字，現時已很少入人名，好久難得碰到一個，盡管它從今也從口。最初，長吟也不叫這個名字，長吟是以后改的，長吟自己改的。細吟吟字，有一種體驗玩味的意思在，在什么地方咀嚼、吞噬。總是樹欲靜而風不止，不管葉子密著或花落著。吟字還像有心事的女人，彎著頭，在那里想著什么又哼著什么。吟是一種沉浸。長吟，又該是怎樣狀態的沉浸呢？全投入了。“新詩改罷自長吟”，白發蕭蕭的杜甫，暮年在“城中十萬戶，此地兩三家”的茅舍竹籬下，還口中念念有詞，捋著一把胡子，把盛唐的詩，吟成了詩的盛唐。
可否這樣說，吟是一種不浮不躁，不諱不飾，不諂不媚的態度。一副審慎的努力。作人和作文，到了一定火候，就需要這個態度，成為這副樣子。智慧只在要緊處閃光，首飾不全戴在頭上。紅塵囂張，人欲橫流時候，這是一種節約。
編輯或寫作，爬人家或爬自己的格子，都像蝸牛在泥土里，得有點沉浸的意思。陳長吟屬此道中人。可水中的魚，不妨時，嗖地一下也會躍出水面，打個旋轉，像體操杠上的騰空，撒手，給人一個驚喜，某年某月某日，相機舉起，陳長吟開始瞄準，通過鏡頭這第三只眼睛，把捕捉變成第二個沉浸。山川多態，人世多夢，風土多情，眉眼多姿——經過光聚隧道在剎那之時，喀嚓一下，物我兩忘，瞬間永在。人生有了可以儲藏的風景，閑了，就翻出來看看。
江湖也有休息的時候，野渡無人，小舟縱橫，船到自在時有不少姿態，說著自己的語言。作者在這樣的語境中，完成了一組船的意象。意象展示如組詩如壁畫如蒙太奇。有這樣的一只船是不幸的。它擱淺在頑石一片的野灘，離開了水，就翻不過個，像一口倒口的鍋，背朝著天。掙扎的弧線在礫石生鱗的荒涂，命運在沒有水的地方受難。叫你真想幫它翻過身子來。江心的那只船就不同了，它離岸很遠，有點卓爾不群。影子在水面下扎的很深，像拋下的錨，有點沉而不浮的意味。我想，這一個屬于船姐妹行中的思想者。也有復數的畫面，櫛次鱗比的船正在靠岸，像生活中前前后后的腳步……月近黃昏，船系岸邊，是水鄉習慣的風景。人不知上哪去了，只把船剩到這里，依岸的小舟空空白白，孤孤孑孑，水天波渺，船老是無語默默的樣兒，而作者偏要喚回它久遠的心聲，給這幅攝影取名《等你百年》。把第三只眼睛也了給讀者，作品的張力便隨之大了，漾起了一番情調，調動人心底的一些潛藏。像時下一些唱紅的歌聲，人家動情或平淡地那么一唱，你的感覺就涌出來了。看著《等你百年》的那船和岸，水和天，感動也會跳出來：

我是后面的那只船
我離你很遠
我在遠處等你
我的等待是沉著的錨
我的掛念是舉起的帆
……
陳長吟的攝影，風光的或人文的，系列的或獨幅的，都拍得很美，很到位。紀實著也抒情著，有遷想妙得。幅里幅外，云來云去。有些意思不是畫面的周邊所能框得住。不是小孩子才學打架，抄一大把石子扔人。學藝之道，功夫淺了，數石一鳥。功夫深了，一石一鳥。功夫神了，一石數鳥。若見鳥兒不見石，手揮五弦，目送飛鴻，那又是多么生動的遐遠和精微啊。
稿就，目過一遍，竟是滿地石子紛亂。淘洗了一下，又如許多河卵石，孩子們游戲后的孑遺。畫虎不成，就畫好尾巴吧，學學章回體的煞尾，往往用兩句話去作結：

江長萬里浪
月吟一天詩

一副嵌名聯，倒有點像天氣預報，既然氣象不虞，就正是上路時候。

原載1995年7月24日《西安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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