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簫
方英文
孫見喜先生是個難得的好人、趣人。朋友們相聚,若孫見喜在場,大家便逗他開心,拿他開涮;他要不在場,卻又都說著他的好話,講述著他的種種熱心助人的事跡,而這樣的話對于一般人來說,恐怕只能在追悼會上享受到。
別看孫見喜五十開外了,又是一個事實上的鰥夫帶著上初中的兒子,日子照說挺凄慌;但是不,誰也沒有發現他的絲毫凄慌跡象。不論誰給他打電話,他的第一句話準是:“吃了沒?沒吃了到我家吃來!”當然是親自操廚,稀飯饅頭是其經典作品。每周,有三類朋友到他家聚會三次。一類是舞文弄墨的作家藝術家,一類是吹拉彈唱的業余自樂班子,最后一類是討不到工錢的打工鄉親。
孫先生年長我幾歲。無論為文還是做人,也無論應對困難的韌力,還是樂觀向上的人生態度,他都是我的楷模。所以多年前,我就呼他“孫老”了。我甚至當朋友面不止一次說過這樣的話:像孫見喜那樣熱愛生活的人,實在少見?梢赃@么講:他那種對生活的熱愛程度,簡直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朋友們不管誰個有事,他都要一遍遍地過問,及至讓被過問的人都有些煩了。
我買房裝房,也弄不清他來了幾次,一再問缺錢不?“你買房時間不長,哪來的錢?”他答:“沒多的有少的么。再說了,我就不能出面給你借?”等到房子裝畢,他又要送禮物來。我婉謝了,因為我對他的困難毫無幫助,怎忍心反過來讓他付出呢?他若花錢送我東西,那就不是送我高興,而是送我難受了。“買新房是件大事,不表示一下總不美氣,”他終于想出一個妙法。“這樣吧,你懂音樂,又會演奏,我就送你一竿簫吧。”
也好。我就恭候他送簫來。想著孫老的日子,恐怕還得要加入一個女人,或者一個女友,才能真正過好。怎樣的女人才配他呢?忽然想到,身邊的朋友們,不是經常說起某某老姑娘未嫁,某某女子又剛離了婚么?看來,得幫孫老辦個實事嘍。于是,我就腹稿了一個關于孫老的鑒定材料,以便在有合適女性的場合報告出去,或許能玉成好事。稍一思考,就總結出孫老的六大優勢:一、家族皆長壽;二、苦難已在前半生消受盡了,后半生必將祥和溫暖;三、有無限寬廣的生活趣味,童心之濃世所罕見;四、名人,口碑佳,天生仁愛;五、經濟上比中產階級稍弱,且房大人少;六、性功能健康,性時間長久(專家測試結論)……
時間過了一小時,孫老還沒有來。拿個簫嘛,又不是拖一門大炮!又過了一陣子,他終于笑呵呵地來了。原來,他夾著簫過城門洞時,看見洞下跪著一老一少的,兩個衣著破爛的乞丐。老者很老很瘦,少者是個十來歲女孩,也瘦。不用說是爺孫倆,面前鋪了一張字紙,內容是家鄉遭了水災云云。我們的孫老,碰到這樣的場合,向來要獻點愛心的,何況爺孫倆沖著他不住地叩頭。孫老摸遍了全身,沒有零錢,只有一張孤零零的百元大鈔。孫老固然仗義疏財,但其庫存還不足以讓他慷慨地將百元大鈔賞給乞丐。于是,他小跑到附近的小賣部,要把大鈔化開。小賣部說沒零錢。也許小賣部真的沒有,然而許多人的經驗是:如果你不買商店的東西,商店是不會給你化錢的。
按說孫老已努力了,趕快走開誰也不會譴責他。問題在于孫老就這么離開,心里會不舒服。他站到爺孫倆,也就是那兩個乞丐身后,十指捏簫,伸出舌頭,舌尖旋轉著潤濕嘴唇,拉開了他平生從未有過的賣藝序幕。他首先吹了一曲《彩云追月》,接著是《漢宮秋月》,似乎只有博愛深情的月光才匹配世間一切珍貴的生命。不難想象,兩個乞丐根本聽不懂如此高雅的簫音,但是他們明白:這個衣著懶散得比他們好不到哪去的男人,在協助他們求援。而過往的行人呢,見這祖孫三代雖然如此可憐,而那潺涓古幽的簫音卻分明流淌著一種異樣的尊貴。再讀了地上的字紙,惻隱之心自然流露出來。面對貧窮,自己的富有實在不光彩……
“我幫他們討了四十七塊三毛錢,” 孫見喜很得意地說。“要不是怕你等急了,我會多賣一會兒藝。”
這竿簫如今,就掛在我新居的潔白的墻壁上。掛了許多日子我也沒動過——因為它是“上善之簫”,我暫時還不配動它。
2003年10月22日
(原載《喜劇世界》2004年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