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石成金的藝術

　　胡平　　

      格致的優(yōu)秀，表現(xiàn)在她的才華橫溢。我在魯迅文學院工作時，她曾是我們高研班的學員，但我沒有讀過她的作品。最近讀了她的新作《婚姻流水》，不覺吃了一驚，驚訝于她是個絕不尋常的、天生的散文作家。

　　她的散文多寫日常生活，即每個人都正在經歷或經歷過的生活。正如我們所知，寫日常生活正成為一種創(chuàng)作的時尚，被評論家們高聲贊揚，也常常使作者本人沾沾自喜。但其實，能把日常生活寫好的人是不多的。藝術并不是生活本身，所謂日常生活往往是平淡無奇的，而藝術卻需要一定程度的“驚奇”或不同凡響，若想打動人心和震撼人心，它就不應該是很平常的。這種情況下，好的創(chuàng)作只能有兩種：一種是在不平凡中寫出平凡，一種是在平凡中寫出不平凡，后者更難一些。格致的出類拔萃，就在于她善于點石成金，將普通生活寫得驚心動魄。

　　《婚姻流水》是一部婚姻史，主要寫格致與吳連長從相識到離異的過程，其中瑣瑣碎碎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卻構成頗有力度的作品。作品由婚姻史的幾十個斷面組成，篇篇獨立成章，相互又有接續(xù)，可看作系列散文，又可被視為長篇小說。作為散文，它具有小說式的情節(jié)過程和一以貫之的興趣線索;作為小說，它又具有散文享有的來自真實的魅力，令讀者感到親近和信任。左右逢源，大概可以稱作散文小說，在構思和形式上有相當創(chuàng)造。這些年來，文學創(chuàng)造的樣式根據表達的需要的確發(fā)生了不少變化，跨文體的寫作和未名文體的寫作給人們帶來許多新鮮的感受。

　　《婚姻流水》寫的是婚姻，主要呈現(xiàn)婚姻的肌理，寫得很細。這婚姻不乏溫馨和浪漫，也不時產生內耗和齟齬，能一點點寫出來，寫得紋路清晰，是作者的功夫。這婚姻中似乎存在小小的危機，又好像不算什么，日子像流水一樣慢慢流過，直到有一天，夫妻倆開始談論分手，讀者還認為只是打鬧。終于，他們真的離異了，讀者才發(fā)現(xiàn)事態(tài)的嚴重。這時，回顧一下，能意識到早就有些苗頭，也許從吳連長把口袋里的老鼠打死就開始了，也許從小狗送人后失蹤就變得無法挽回了，一切都發(fā)生在兩人世界中那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情里。最后，讀者才依稀明白：妻子為什么一直稱她的男人為“吳連長”、“吳公安”、“先生”或“丈夫”——哪怕是在男人對妻子保持著旺盛的欲望時，兩性間的戰(zhàn)爭業(yè)已進行。這里面的真切感是坦白的、尖銳的，也是極致的，波濤不驚也是真切感的一部分。

　　各篇的情節(jié)有時只用一段話盡可概括，但文本里充溢著隨情節(jié)發(fā)散的生動的感受，這些感受是人物心境的出色描摹，它們往往是絕妙和出彩的，也是現(xiàn)實和發(fā)人深省的，激發(fā)著人們的想象。她寫她因不愿生孩子和丈夫發(fā)生口角，乃至逃離家庭時，用的標題是《道路是我惟一的同謀》——想一想，當時的情境不正是如此嗎?她寫睡在身邊的吳連長的鼾聲：“像一些橫七豎八的木條”——這種比擬也是很傳神的。她寫她懷孕后愿意上臺階而不愿意下臺階，因為人挺著肚子時，下臺階很不方便——無疑是貼切的寫照。她寫妻子和丈夫離婚，選擇了日本投降紀念日那天。那天，丈夫說下午還有事，在催促妻子，妻子怨恨他連這么重要的事都不肯花一個整天來做，于是把自己關在房里，“要化一個精致的妝”——則藏滿機鋒和幽默，藏有含淚的笑。這些地方都顯示出作者的感受能力是并不常見的，是不同凡響的——什么是作家呢?作家和一般人的區(qū)別就包括他能感受到一般人感受不到的東西，也能把這些感受生動地傳達出來。在這方面格致的確是出色的，也是我認為她很有才華的主要理由。

　　很難想象，這樣的書是出自一位女作家之手，就算是一位離過三次婚的男作家，也不容易寫出這種細膩和微妙的感覺。應該承認，女作家和文學的關系與男作家和文學的關系是不同的，假如世上只有男人在寫作，文學將欠缺一半魅力。文學也是有性別的，不光在于內容，更在于感受世界的方式，格致成功地表達了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