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一種人生姿態
陳忠實
一
在《做一個簡單的人》散文中,邢小利說他的朋友給他取了一個綽號,叫邢直白。這個綽號概括的主要是指他的說話特征。
我和小利在一個單位的院子里和一幢住宅樓上工作生活了近20年,關系可以說不遠不近,疏疏朗朗,為公事打交道自然免不了,為個人私事打交道也是常有的,卻不大留意他的說話方式。見到邢直白這個綽號,我想了想,不禁驚訝它的傳神。如果就性情而言,直白這個綽號還真的是準確而又形象的。邢小利說話,不拐彎抹角,不口是心非,不看臉色也不看頂戴級別,是什么便說什么,直截了當說出來,直到一句幾句把事說明白了。這自然是他處人處事說話的方式和特征,幾十年如此一貫下來,他的朋友抓住這個特征再獎給這個不錯的綽號,他也樂于領受。
我讀小利的散文隨筆,同時驚異地發現,他的文章的共同特征,竟也可以用“直白”二字概括其風貌。生活現象,人生情態,文學話題,歷史舊事和現實熱門,在他筆下,沒有花里胡哨云遮霧繞終不得要領的虛空,也不見無病呻吟拿腔捏調的矯情和偽飾,全是真有所感真有所得的言說。言說的方式是簡捷明快,以至語言都很少有形容詞的修飾,突顯出來的印象便是直白。過去零星讀到小利的文章,似有這種印象,這回集中讀一部散文隨筆書稿,便有這種總體風貌和本色質地的明朗感受了。
無論在紛繁的塵世生活中說話,無論在喧囂的文壇上書寫文字,在當今能做到直白,頗為不易。直白,既是一種語言姿態,更是一種人生姿態。我的腦海里現在就浮出來那個戳穿皇帝其實什么衣服也沒穿的孩子。這個孩子就是以一種直說的姿態面對皇帝的,直到把話說白了。
二
最能見出小利人生姿態的是散文《做一個簡單的人》。“我說的簡單的人意思是:為人處世,特別是與人交往,盡量化繁為簡,而不要把事情復雜化,更不要耍心眼,與人勾心斗角。”可以看作是他的立身宣言。
文章總是感時應世而出的。時下的社會生活形態,似乎恰恰是復雜化。即把很簡單的事和處理這些事的最直捷最規范的途徑廢置,尋求某種曲里拐彎草蛇灰線暗箱操作的幽徑,取得一個意料不及面目全非又是出奇制勝的結局,名曰生存智慧。生存智慧釀造生存技巧。官場擢升商場暴利乃至文壇出名,更顯靈的就是此道了。敢于挑戰這樣的生活世象宣言做一個簡單的人,必定是見多了也洞透了所謂生活智慧和生存技巧所演示的齷齪,而獨守一分清靜,繼而發出做一個簡單的人的宣言,獨立成一種人生姿態。
小利引用一個曾經有過顯赫聲名的紅衛兵頭目的話,“在政治上只有頭腦而沒有良心。”小利斷定,“簡單的人肯定做不到這一點。簡單的人是講良心的。”這里就劃開了一個最基本也是最嚴峻的人生界線,即良心。良心的界線毀棄了,黑可以說成白,丑可以說成美,鹿指為馬也不覺得荒謬了。良心毀棄的惟一因素就是某種生存目的實現。譬如說在某種非正常的環境下,譬如說在自身能力和條件尚不具備的情勢中,而要達到權欲的名利的生存目的,就得玩弄生存智慧生存技巧了,就不能簡單地把黑說成黑把白說成白把丑說成丑把美說成美把鹿說成鹿把皇帝說成什么衣服也沒穿的光屁股。指鹿為馬的中國歷史典故,正好為安徒生的童話《皇帝的新衣》提供了生活的依據或注釋,前者為生活真實,后者為藝術真實,相得益彰,鑒示中外古今。為什么會把這樣簡單的事像完全弄到面目全非復雜混賬呢?任誰都不會懷疑洋的和土的兩幫重臣文化高低造成了失誤,都是為了生活得更好的目的而講究了生存智慧生存技巧的必然結局,良心顯然沒有了。這樣,我就意識到關于簡單的人的真實內涵,并不簡單;而要做到一個簡單的人,更不簡單。其中豐厚而又嚴峻的意蘊是,守護良心,守護心靈家園的純凈,堅守作為一個人的尊嚴。
在《知識分子:神話與現實》一文中,小利例述了幾位古今中外的關涉知識分子操守的比較典型的人際關系,論說的是作為知識分子的品格。品格的核心就是良心,或曰良知。“正是有了變節者才顯出守節人的可貴。”變節者之所以會變,就得先把良心變了;守節者之所以守住了節,關鍵是守住了良心。變節者變的過程,就是運用生存智慧生存技巧大顯神通的過程;變節者變的結果,起碼暫時達到了或擢升或謀利或揚名的生存目的,自然就把事像包括變節者自己都變得復雜化了。守節者堅守的過程,就是守護良心也守護作為一個人的尊嚴的過程;守節者堅守的結果,卻可能被冷置被穿小鞋被戴“帽子”乃至囚禁殺頭。
這篇論說知識分子的隨筆,可以當作關于“簡單的人”這個概念的理性闡釋。
在流行生存智慧生存技巧的生活流里,直言不諱標出自己的人生姿態,作為一個當代作家,就標示出清晰而又簡明的人生坐標,一種凜然的清醒和自尊。
三
在散文隨筆集《種豆南山》的閱讀中,我的欣賞興趣和既得啟示后的興奮點漸漸集中到一點:索解一種境界,一種情懷,一種人格,一種思想和這種思想發出的一種聲音。正是這些渾成作家邢小利獨秉的人生姿態。
人的一生依著年齡劃分出幾個大的年輪區段。其中的三十、四十、五十歲當是最重要的三個區段。即使最尋常的男女,也會在這些重要關隘上發生自己的人生體驗,敏感的作家就不用說了。小利在《四十感懷》里,整個是一派透亮的境界。這篇文章十分動人。作家奔到四十歲時關于世界關于生活關于事業,尤其是關于自己本身的理解和體驗,進入一種哲理的睿智境界。因為真實,因為真誠,因為坦率式的直白,讀來令我感動。我也讀過一些包括政要在內的許多公眾名人的此類述懷文章,參差不齊,無可厚非。但有一個基本的尺碼就是真誠。如果一個人到了需要鄭重宣示重要年齡區段上的感懷時,還說假話,還矯揉造作,我還能指望他什么時候真誠與人相對呢!小利的《四十感懷》,不單是真誠,難得的是使自己的生命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新的境界:
到了四十,只有兩個感受:一是思想上頑固了,排斥的東西多了;二是心淡了,很多事也看淡了。當然看淡之后,對有些東西卻更看重了。許多過去看輕的今天卻覺得無比重要,許多過去看重的今天看來卻不值一提。
我讀到這里便久久徘徊在這段文字之中。我并不急于探究文字里面“頑固”著什么“看重”著什么“不值一提”的又是什么。我確鑿感知到在四十歲這個最重要的年輪到來時,小利完成了一次意義非凡的生命價值的擇向,完成了一次從心理到精神的剝離,進入一種全新的人生境界了。進入這個境界的作家,才敢提出做一個簡單的人,才敢說良心,才敢審視知識分子的變節和守節,才敢鑒示歷史的、現代的和正在運動著的現實生活中的知識分子靈魂操守上的種種。
在這樣的人生境界里所展示的人生情懷,既是清麗的沉靜的,又是美麗動人的。清麗的情懷決定著作家生命的敏感和敏銳,對紛繁的生活事象,對氣象萬千的大自然,都會發生獨有的體驗,然后展示給讀者一篇美好的文章。我很驚異小利在鄉間讀書的感覺。“在鄉間讀古人的著作覺得特別相宜,心能靜下去,而讀西人的書和今人的書,總覺得與情境更與心境不那么相宜,看不進去。”可以想象,在雞鳴牛哞聲中,在左鄰右舍從墻頭上彌漫過來的柴煙里,在深夜無邊無際的靜謐里,一位年富力強的青年作家在閱讀中國古典的情景,浮躁和喧嘩無染,自然使我想到“擁書自雄”的喻說。
在《鄉居致友人》散文中,有一節關于雨的描繪——
夜里聽風雨聲,那真是很美的。若是柔風細雨,那就像是一個害羞的小女子欲來不來的樣子,偷偷地藏在門外,躲躲閃閃的,招招手忽兒來了,迎上去忽兒又走了。若是大風大雨,那就像是曠野里萬馬奔騰,真有排山倒海之勢。此時披衣坐起,靜聽萬馬奔騰之聲,心中忽地生出一腔豪邁之情,思緒飄得很遠……
這是我讀過的文學作品中關于夜雨描寫的最動人的篇章之一。這樣的文字讀過是不會輕易忘記的,可堪反復品味的。這樣的文字是經過鄉村細雨的滋潤和滂沱大雨的拍擊之后發出的心靈的顫音,屬生命與自然交融的獨特體驗,只有純凈清麗的情懷才能敏感發生,不是憑想象憑文字功夫所能得到的。
在作家總體的人生姿態里,境界、情懷、人格三者是怎樣一種相輔相成又互相制動的關系,是一個很值得研究的話題。是情懷、境界奠基著作家的人格,還是人格決定著情懷和境界,恐怕很難條分縷析綱目排列。我在小利的書稿閱讀中,看見了一種境界,一種情懷,更透見一種令人肅然的人格精神。“在強權面前,有人被打折了腰,有人被按著跪倒,有人顫抖著爬在地上,卻也有這些節操高尚、寧死不屈的文化人,正是他們挺起了知識分子的脊梁,維護了知識分子的信念與價值。”作者所列舉的這些形形色色的事像,任何一個知識分子甚至普通人都不會陌生,在諸如封建專制異國侵略以及極左的政治這些強權面前,知識分子的種種表現,無論怎樣五花八門形形色色,核心就是投降與否。而決定投降與堅守的關鍵便是前文已涉及到的良心。
作為人的生理上的骨質的軟硬,小有差異,而決定知識分子骨質軟硬的東西說到底是良心。小利論述這個作為知識分子安身立命的大課題的時候,就透見出自己的價值取向,一種披閱古今剖皮見核的追問,自我人生選擇的坐標就標示出來了。
如果說對已經沉寂的歷史人物品格的堅守與投降的辨析,可以看出小利冷峻的犀利,那么對當代知識分子人格操守的剖析,就復雜得多也費力得多。我讀他評論長篇小說《滄浪之水》的長文時,已在此之前強烈地感受到這個問題,即當代知識分子的投降與操守。優秀的小說提供了一個可以讓評論家說話的文本,但作為評論家出場的邢小利的理性的透徹,同樣顯示出自己在當代生活中的人格形態。
人格對于作家是至關重大的。人格肯定限定著境界和情懷。保持著心靈綠地的蓬蓬生機,保持著對紛繁生活世象敏銳的透視和審美,包括對大自然的景象即如鄉間的一場雨水都會發出敏感和奇思。設想一個既想寫作又要投機權力和物欲的作家,如若一次投機得手,似乎可以竊自得意,然而致命的損失同時也就發生了,必然是良心的毀喪,必然是人格的萎縮和軟弱,必然是對歷史和現實生活的感受的遲鈍和乏力,必然是心靈綠地的污穢而失去敏感。許多天才也只能徒喚奈何。邢小利的隨筆中多處涉及到知識分子的品格和人格,可能是他鑒于古今的太多的教訓,對當代人的一個切中主脈又正在被忽視的提醒。
人格對作家的特殊意義,還在于關涉作家思想的形成和發展。盡管米蘭·昆德拉引用過“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的歐洲民間諺語,然而我理解的昆德拉,正是人類一位深刻超人的思考者。關于人類合理生存的思想,幾乎貫穿在他的所有小說創作之中,甚至某些地方露出藝術形式載不動深重的思想的紕漏。作家必是思想家,這是不需辯證的常理。尤其是創作發展到一定程度的作家,在實現新的突破完成新的創造時,促成或制約的諸多因素中最重要的一點便是思想的穿透力。這個話題近年間已被文壇重新發現,重新論說。現在我要說的只是思想和人格的關系。
作家穿透生活迷霧和歷史煙云的思想力量的形成,有學識有生活體驗有資料的掌握,然而還有一個無形的又是首要的因素,就是人格。強大的人格是作家獨立思想形成的最具影響力的杠桿。這幾乎也是不需辯證的一個常規性的話題。不可能指望一個喪失良心人格卑下投機政治的人,會對生活進行深沉的獨立性的思考。自然不可能有獨自的發現和獨到的生命體驗了,學識、素材乃至天賦的聰明都湊不上勁來,浪費了。
小利的文學評論,散文和隨筆,除了學識,除了藝術眼光這些大家都可以得到的優長之外,便是思想的力度。上述關于知識分子精神操守的話題,如果從作家創作發展的個人角度說,都是至關重大的關鍵所在。我正是在這一點上感知到一個外溫而內剛的邢小利,一個熟識而又陌生的令人欽佩的年輕作家。
四
小利與說話相似的直白的文字,很耐得咀嚼,很富于魅力。
平靜地敘說,尤其是隨筆,擺列事實和史實,描人狀物,簡捷明快,娓娓道來,不冰不火,沒有激烈極端的措詞,客觀而準確的言說,溫厚平實,幽默內蘊,更具思辯的力度。這在表面上看來是文字風格,卻更多地見著作家的性格。民間有諺,有理不在聲高。是否有理,憑高喉嚨大嗓門是無濟無事的。由此可以說,這種文字更表現著作家邢小利的自信。即如《“自由職業身”的前提》、《我當縣令》這樣與具體對象辯論或曰商榷的文字,不管對方曾經使用了多么激烈的話語,小利仍然用自己說話(文字)的方式,正題正說,不隱不伏,不攪不纏,不嘩不噓;而是坦坦蕩蕩,事與理俱存,給人一種透徹,一種清爽,一種閱讀的舒服。我這樣說,難免會造成缺少思想鋒芒的錯覺。其實,邢小利在歷史和現實的某些話題的辯證中,內質是鋒利見骨的,偶爾也會在文字里迸出諸如“下流無恥”、“勾當”一類貶斥變節投靠出賣靈魂的行為的詞匯,更見血性。
小利的文字,似乎透見學者的氣象。學者當然有各路學者,就文字形態而言,更顯現著中國古典文化和語言的質地。我約略感知,小利讀過許多古典,尤其是古典雜說一類,他的文字和論說的方式,就有了現代的白話文的一種頗為獨到的語言姿態,又避免了某些食古而不能消化者的半文半白的蹩腳現象。
語言說到底是思想的載體。語言蘊藏著作家的思想,其份量最終定砣在這里。通過語言,感受到作家的體驗,作家的情懷,作家的境界,作家的人格。小利的這種可以用直白概括的語言風貌,恰切而鮮明地展示著他的思想、人格、情懷、境界所形成的體驗,獨立不群的人生姿態。直白不是淺露。我聯想到魯迅“我的后院里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的句子,頂直白了,然而內蘊的豐厚和深沉,怎么也咀嚼不盡。我在小利的語言里,隱隱感受的就是這樣令人咂品久久的韻味。
五
去年春節剛過,我回到冷落多年的鄉村老家,一個人住在白鹿原北坡下的小院里,頭一個黎明到來時,我聽見了幾乎隔世的斑鳩的叫聲,從窗玻璃上看到后屋屋脊上兩只灰褐色的斑鳩,眼睛瞬間模糊了。之后某日晚上,我坐在火爐前讀書,接到小利的電話,與我說一件什么事已經無記了。他告訴我他住在城南長安鄉村的屋子里,我隨口便說,君在城之南,我在城之東。說著時頗多一重異樣的心理感覺,總之是與居住在城里的人那些通話絕然不同了。他與我之間橫亙著白鹿和少陵兩道原,還有兩條小河,似乎有某種地脈的牽連。許多年在一個機關院子工作,在一幢住宅樓的同一個門洞里憩棲,出入,似乎都沒有這個電話給我那種異樣的心理感受。我因此而明朗了一點,居地的地理氣象會影響人的心理秩序的,進而也影響人與人的感覺的。
在我印象里,小利在生活中是很善于與人相處的,總是一種不急不躁喜眉笑眼的溫潤的樣子,我很欽佩他那樣年齡的人能有如此好的修養。也因為年齡距離較大,多年來屬于關系疏朗而缺乏親近的那種。后來外出同行有一次夜談,他很坦率地對我說,他有時候脾氣是很大的,我一時無法相信。他舉出例子來,我在領受他內剛的同時,更感動他的坦誠。然而總體印象依然是涵養和溫厚。隨筆中寫到一位有負于他的朋友躲避與他碰面,偶然撞見時他依舊寬容,讀來令我感動,也印證了我的印象。
今年夏天,王旭烽從杭州打電話來說事,提到邢小利為她寫序的事,很興奮也很感動。她說,人民文學出版社要出她的中短篇專集,按套書體例要有序。她的朋友向她推薦邢小利,她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一萬多字的序寄給她讀后,便有了給我打電話時的溢于聲音的激動,說這是一篇對她的作品分析得最準確的文章。隨之又對我說,這樣有學問的評論家為什么她竟不知道呢。我便開玩笑說,他還沒學會炒賣自己。
邢小利寫中、短篇小說,寫散文隨筆,更見功夫的是文學評論,已出版多部專箸。王旭烽的驚訝在我覺得毫不奇怪,正好例證著我上述文字對他作人作文的印象。
我寫著有關邢小利的文字的時候,窗外是細雨滴滴,檐水跌落之聲溫柔而富于詩意。我在解讀一部書稿,也在解讀一個比我年輕許多的青年作家的心靈秩序,自己竟然很感動。我住在城東的原下依舊。邢小利還在城南長安的鄉村和我一同聆聽鄉村秋雨檐水的跌落之聲嗎?我便祝福,天行健,君子當自強不息。
2002年10月19日
原下雨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