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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江,蒼天給我一條路

中國散文網 作者:王鼎鈞 發表時間:2016-05-19 我要評論(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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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江,蒼天給我一條路

                                                              王鼎鈞 

 
    抗戰時期,我讀流亡學校,一面隨著戰局遷徒,一面上課。母校發生的最大事件,就是“西遷”,由安徽遷往陜西。 
    西遷大事,除了“過路”,應該還有“入山”。在河南省過平漢路(日軍的封鎖線)只消“一步”,由宛西到陜南,要穿過伏牛山脈和武當山脈,翻山越嶺,那可是八百里的崎嶇。 
回想當年,至今捏一把汗。入山趕路,男生也不能掉隊,半大不小的孩子落了單、會迷路、會遇狼。平原行軍我都力不從心,入山如何得了! 
    后來知道,山路“一天九崗十八凹”,人煙稀少,“一人兩屋即成村,百里還稱是比鄰”,由黎明到昏夜,沒命的奔。小男生小女生從后面抓住大哥大姐背包上的繩子,大家走著走著睡著了,兩眼不睜,兩腿不停,路旁休息十分鐘就睡十分鐘,喊他上路,他跳起來走得比誰都快,他走的是來時路,是回程,你得一把抓住他,連搖帶晃。男生走到腳爛,女生走得閉經。我的生命一定被山淘汰,被我的“麻煩癥候群”淘汰。 
    內鄉一個多月,我竟沒有任何規劃。我完全脫離了現實,思路紛亂,不能集中。蒼天在上,我不早不晚突然生了一個瘡,而且不偏不倚地生在右腿鼠蹊之旁,不是大病,無生命之憂,但不良于行,可以列入病號,走水路坐船。蒼天憐憫我,不,蒼天憐憫我一生行善的母親。文章寫到這里,我跪下祈禱。 
    這個瘡來得突然,無聲無臭,右大腿內側靠近“鼠蹊部”起了圓形的硬塊,像塞進去一個桃子。等到它熟透變軟,正中央出現了小小的火山口、溢出濃血來。我趕緊到醫務室找護士,問這種瘡叫什幺名字,她說沒有名字,中醫稱為腫毒。還好,我從小就聽中醫說“病怕無名,瘡怕有名。”陳百融同學說,他在河南界首住“流亡學生接待站”的時候,他的鄢陵同鄉張坤木生了一個瘡,外表不紅不腫,只是痛,只是有個瘡口每天流血流濃。大概全身肌肉都化膿外流了罷,死的時候骨瘦如柴。那叫“貼骨瘤”,醫書上有圖有樣。 
    我們的護士姓戚,她下手治療,動作很快,先把患部包藏的膿血擠出來,再把紗布剪成又窄又長的帶子,用黃藥水浸透了,從瘡口往里面塞。紗布和黃藥水是醫務室里僅有的藥物。現在想想,那樣的治療簡直是兒戲,可是那時候她全神貫注,一絲不茍,大約一公尺長的紗布全寒進去,鑷子不會碰到瘡口。每天換藥一次,把沾滿膿血的紗布取出來,把浸透了的黃藥水的紗布塞進去,人雖長得高頭大馬,但是手法輕妙,我幾乎沒有感覺。 
    我們的護士實在是個好人。她本來也是學生,和未婚夫一同出來流亡,寧愿自己就業,讓未婚夫去讀高等學位,她用那一份微薄的收入接濟愛人,養活自己,還把愛人的小弟弟帶在身邊,照顧他讀書。這教人產生許多溫馨的想象,例如,他拿到了學位,和她結了婚,他用一生的柔情來報答妻子。 
    多年后,我們算是懂事了,一想起來就覺得非常擔心。我們漸漸能夠以男人的眼光發覺她不是一個可愛的女子,她的身材、面容、性格,恐怕都不能使她的中學同學在拿到博士學位之后回到她的身邊。她實在不該自己原地不動,用盡力氣把未婚夫推舉的那幺高那幺遠。一個人用生命編寫劇本時,要先想想自己能在其中扮演那個角色。 
    又過了多年,我終于聽見了不愿聽見的消息。那男子果然和別人結了婚,她曾經投水自殺,幸而(或者不幸)被人救上岸來。 
    轉述故事的人往往把故事的結局省略了,在真實的生活中,結局往往是盤中的殘食。我不知道她怎樣度過凄苦的晚年,或者上帝安排了補償。也許上帝只是打發一位和尚告訴她,她不該有那幺大的野心,想為自己創造一個有高級學位的丈夫,野心才是痛苦的來源。 
    我們心地善良的護士對學校當局說,我不能爬山,必須坐船。此行有水旱兩路行進,水路雇船溯漢江而上,承載檔案、糧食、病號和年老的教職員,限制很嚴。我們大慈大悲的護士力爭,她說武當山里野狼多,我若掉隊,一定喂狼。 
    我于是羞答答坐板車到了老河口。那是對日抗戰的年代,老河口當時是美國空軍基地,河南戰役中一度陷入敵手,兩天后奪回。記得老河口的街道很窄,很長,也很直,兩旁的房子很高,兩層。多年后,看巴拿馬運河,還想起這條街。我們走在街心,仿佛伸開兩臂就構得著兩邊的店鋪人家,那些人顯然是非常努力地生活著,但是與我們完全無干,我們在老河口市民的擁擠與漠視中浩蕩了片刻。
    山近了,山腳的人家也近在眼前。全是石板屋,像梯田那樣一級一級排列起來,那由人走出走進的門,你可以說是洞窟。山東人說“河邊出財主”,鄖陽推翻了這句話,他們窮,甚至不能供給我們一杯清潔的飲水。在這里很難找到“文明”,即使是一張月份牌;這里卻可以找到“文化”。那就是鴉片煙!我上岸亂步,望著沒有歷史的老人,沒有前途的孩子,更難過的是他們沒有現在……這時,我忽然聞到一陣陣鴉片的“芳香”!我把船上的人都叫過來,一同為這意外的發現而驚愕而悲酸。 
    我們逆水行舟,地勢越走越高,江面寬闊水勢舒緩的地方可以憑借一帆好風,越過激流淺灘就是依賴“纖夫”。纖夫的職業是像拉車一樣的拉船。這時為減輕船重,乘員都上岸步行,這就給我們一個機會,清清楚楚地看見他們的工作。在竹纖的末端,他們一個工作群前后錯落的分布著,為了節省鞋子,他們赤足,為了節省衣服,他們裸體。不知從那一代起,纖夫的先進發現勞動最容易損壞衣服,而他們這些荒山在野流血流汗的人穿衣服也毫無意義!在這些梯形的小村莊里,纖夫是主要的生產者,是全村的精英分子,他們的需要先被視為特權,后被視為當然,所以,他們從洞窟里走出來的時候已一絲不掛,根本省略了穿衣服脫衣服保管衣服之類的麻煩。在有工可以做的季節里,他們赤條條來來去去,儼然是自以為穿了新衣的國王。 
    這個工作群的最前端,有一個衣履整潔的人,他一面走一面唱歌,纖夫是依歌聲的節拍用力或換步,把各個分散的力量一致集中。在那歌聲里,我無法安頓自己的思想感情,二十世紀!人獸不分的生活!管教養衛的國民政府!但是,據說,這般意見不是侮辱了勞苦大眾,就是破壞了政府的威信。 
    我或者可以說,這不是風景,一切不是風景二字所能概括。為甚幺,到底為什幺,這樣優美的山水,這樣齷齪的生活?土地不是為人民而設嗎,為什幺只看見驕傲的土地、猥鎖的人民?“厭看人寰且看山”,沒有辦法,眼睛看的是山,心里想的是人。山在兩岸夾峙,像看護臨床那樣守望著水,水是果斷的也狡獪的從她們的臂彎里逃脫,逝者如斯,而把我們的纖夫牢牢地拴在纖索上、拖著那個骯臟的破舊的奇形怪狀的東西,世世代代,生生死死! 
纖夫有他的不得已。山地比農村更落后、更勞苦,每座山都是一張臉,愁紋深刻,肌理僵硬。每個山地人的臉也是一座山。 
    就說我們的船家吧,他從來不用衛生紙,每天蹲在船尾方便,事后伸出手指收拾一下,兩把手放在江水沖洗。他也從來不用肥皂。正是這雙手,每天還為我們煎魚煮飯。我們又何嘗得已? 
    恕我直言,我實在無法愛他,我們和他共處,出于“一時的不得已”。推想由國民政府委派到此山此水“為民父母”的人,他們是否愛那些魚腥刺鼻的石板屋?是否愛那些出生以后從不刷牙的兒童?是否愛那脫光衣服拉纖、穿上衣服抽大煙的男子?我看他們心里也沒有愛,他們來到這塊只生石頭不長五谷的土地上,也是“一時的不得已”。天不時,地不利,匹夫夜呼“人民的軍隊愛人民”,江水沸騰。 
    即使是踏著高低不平的石板路長大的年輕人,心里恐怕也有個“不得已”的念頭,看他用什幺樣的眼睛注視悠悠江水,又用什幺樣的眼睛打量這些匆匆過客!他們一定覺悟只有遠走高飛,只有化成蛾丟棄了繭才可以自救。“人挪了活,樹挪了死!”走吧,門外就是東去的大江。順流而下,易,溯江而上,難,離家的人一去不歸,留下來的人斷奶,含著一個又一個奶嘴,忍受永遠的不得已。 
    想起兩千里的長程,一路上聽各地民謠小調胡琴洞簫,風味不同,總起來都是愁苦。想河南的旱災,千萬災民到阜陽就食,男童女童頭上插著草標,待價出售。淮上水災,災民牽著兒女的手沿街叫賣,男孩無人問價,壯漢搶吃搶喝,為一個饅頭遭人用扁擔打死。想那場瘟疫,多少人走路搖搖擺擺,撲通倒下去,再也起不來。婦人坐在墻角里,死了,懷里的嬰兒還在哭哭啼啼尋找奶頭。那時是熱血青年,鋼鐵肝腸,現在回想,椎心般的痛。有人說,這算什幺,你見識少,大驚小怪!我不敢反駁。李自城攻破北京的時候,崇禎皇帝問女兒“汝何不幸生于帝王家”,他不知道在他治下有無數百姓早已問過自己的女兒“汝何不幸生于百姓家!”他何嘗明白“不幸生于百姓家”是因,“不幸生于帝王家”是果。 
    政府,也是老百姓的另一種“不得已”吧?如果他們有聲音,他們也會說,“請恕直言,我實在無法愛你。”一九四九年機會來了,國民政府和人民互相遺棄,不必爭論誰先遺棄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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