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汪曾祺
作家汪曾祺剪影
“很多歌消失了。”
——這是一代文學大家汪曾祺在其小說《徙》開篇所寫的一句話。已經過去的2010年元宵節是汪曾祺誕辰90周年,老人已經走了十多年了,隨著時間的推移,汪曾祺那些溫暖人心的作品影響也越來越大,自稱“汪迷”的讀者也越來越多,評論家李陀在《汪曾祺與現代漢語寫作》中曾說:“就是這樣一個人,在把現代漢語從毛文體解放出來這樣重大歷史轉變中做了一名先行者,我深信汪曾祺不是一般的作家,這個和藹平易的老頭兒所應該得到的尊敬,會遠遠在許許多多今日正聲名顯赫的諸般人物之上。”
汪曾祺簡介
范小青:汪老是一盞照耀著我們的燈
在江蘇省作協主席范小青的書桌上,有幾本書是和工具書一樣常年置放在手邊,真正是觸手可及的,其中就有一本1987年由漓江出版社出版的《汪曾祺自選集》,范小青說:“許多年來,我無數次翻閱這本書,無數次地受到感動,受到啟發,無數次地在內心深處默默地向汪老致敬。里邊收有汪曾祺不同時期寫作的小說散文隨筆等各種文體的作品。我讀其中一篇《涂白》感動不已,這是一篇寫冬天為了防凍給樹刷石灰的小文,只有幾百字,甚至說不上是一篇散文或者隨筆,差不多就是一篇說明文,卻使我眼中蘊含淚水。這樣的一種文字的力量,這樣的一種與文字的緣分和感情,許多年來一直陪伴著我,不離不棄。”她曾經在筆記本上寫過這樣的話:“汪曾祺的貢獻在于,他可能于自覺與不自覺之間,使小說開始了別種的可能性,使封閉式的傳統小說變成了開放式的現代小說。”
汪朗:老頭未說過一句家鄉的壞話
汪曾祺之子汪朗回憶說來家鄉高郵參加父親的紀念活動,已經是第3次了,而且一次比一次規模大,作為他的子女感到非常欣慰。家鄉如此重視他,正是因為家鄉惦記著他,他有非常濃重的家鄉情結,他的成長是和家鄉分不開的,家鄉的民風民俗確定了他的文學之路。“老頭也寫了很多有關家鄉的文字,最大的特點,就是從未在文章中說過一句家鄉的壞話。他的筆調總是充滿了溫情,作品中的一些人物,不是正面角色,卻也非常可愛,不招人討厭。從旁觀者看,老頭筆下的高郵,都是幾十年前的,現在的家鄉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不是當年的時代可以比的。老頭后來一直住在北京,不能知道家鄉的變化,成為了他最大的憾事。今天的高郵還有豐富的底蘊,出了很多青年才俊,希望這些作家能夠寫出現在的高郵,滿足他的心愿。”
在高郵談汪曾祺
汪曾祺散文特質
汪曾祺的散文沒有結構的苦心經營,也不追求題旨的玄奧深奇,平淡質樸,娓娓道來,如話家常。汪曾祺曾說過:“我覺得傷感主義是散文的大敵。挺大的人,說些姑娘似的話……我是希望把散文寫得平淡一點,自然一點,家常一點的。”因此品讀汪曾祺的散文好像聆聽一位性情和藹、見識廣博的老者談話,雖然話語平常,但饒有趣味。如《葡萄月令》。
汪曾祺的散文寫風俗,談文化,憶舊聞,述掌故,寄鄉情,花鳥魚蟲,瓜果食物,無所不涉。在《夏天的昆蟲》中,他向讀者介紹了蟈蟈、蟬、蜻蜓、螳螂的品種、習性和孩童捕捉昆蟲的情形。如他說:“叫蚰子(蟈蟈的俗稱)是可以吃的。得是三尾的,腹大多子。扔在枯樹枝火中,一會兒就熟了。味極似蝦”。說北京的孩子在竹竿上涂上黏膠捉蟬。作者小時候用蜘蛛網捉蟬。選一根結實的長蘆葦,一頭撅成三角形,用線縛住,看見有大蜘蛛網就一絞,三角里絡滿了蜘蛛網。瞅準了一只蟬,輕輕一捂,蟬就被黏住了。讀到此處,不覺會心一笑,好像說的就是我自己童年的情形。
文如其人,汪曾祺散文的平淡質樸,不事雕琢,緣于他心地的淡泊和對人情世物的達觀與超脫,即使身處逆境,也心境釋然。在被打為右派下放勞動的日子里,他奉命畫出了一套馬鈴薯圖譜。他認為在馬鈴薯研究站畫圖譜是“神仙過的日子”,畫完一個整薯,還要切開來畫一個剖面,畫完了,“薯塊就再無用處,我于是隨手埋進牛糞火里,烤烤,吃掉。我敢說,像我一樣吃過那么多品種的馬鈴薯,全國蓋無二人。”
汪曾祺的散文不注重觀念的灌輸,但發人深思。如《吃食的文學》和《苦瓜是瓜嗎》,其中談到苦瓜的歷史,人對苦瓜的喜惡,北京人由不接受苦瓜到接受,最后談到文學創作問題:“不要對自己沒有看慣的作品輕易地否定、排斥”“一個作品算是現實主義的也可以,算是現代主義的也可以,只要它真是一個作品。作品就是作品。正如苦瓜,說它是瓜也行,說它是葫蘆也行,只要它是可吃的。”
感受汪曾祺的散文魅力
葡萄月令
一月,下大雪。
雪靜靜地下著。果園一片白。聽不到一點聲音。
葡萄睡在鋪著白雪的窖里。
二月里刮春風。
立春后,要刮四十八天“擺條風”。風擺動樹的枝條,樹醒了,忙忙地把汁液送到全身。樹枝軟了。樹綠了。雪化了,土地是黑的。
黑色的土地里,長出了茵陳蒿。碧綠。
葡萄出窖。
把葡萄窖一鍬一鍬挖開。挖下的土,堆在四面。葡萄藤露出來了,烏黑的。有的稍頭已經綻開了芽苞,吐出指甲大的蒼白的小葉。它已經等不及了。
把葡萄藤拉出來,放在松松的濕土上。
不大一會,小葉就變了顏色,葉邊發紅;——又不大一會,綠了。
三月,葡萄上架。
先得備料。把立柱、橫梁、小棍,槐木的、柳木的、楊木的、樺木的,按照樹棵大小,分別堆放在旁邊。立柱有湯碗口粗的、飯碗口粗的、茶杯口粗的。一棵大葡萄得用八根、十根,乃至十二根立柱。中等的,六根、四根。
先刨坑,豎柱。然后搭橫梁,用粗鐵絲緊后搭小棍,用細鐵絲縛住。
然后,請葡萄上架。把在土里趴了一冬的老藤扛起來,得費一點勁。大的,得四五個人一起來。“起!——起!”哎,它起來了。把它放在葡萄架上,把枝條向三面伸開,像五個指頭一樣的伸開,扇面似的伸開。然后,用麻筋在小棍上固定住。葡萄藤舒舒展展,涼涼快快地在上面呆著。
上了架,就施肥。在葡萄根的后面,距主干一尺,挖一道半月形的溝,把大糞倒在里面。葡萄上大糞,不用稀釋,就這樣把原汁大糞倒下去。大棵的,得三四桶。小葡萄,一桶也就夠了。四月,澆水。
挖窖挖出的土,堆在四面,筑成壟,就成一個池子。池里放滿了水。葡萄園里水氣泱泱,沁人心肺。
葡萄喝起水來是驚人的。它真是在喝口哀!葡萄藤的組織跟別的果樹不一樣,它里面是一根一根細小的導管。這一點,中國的古人早就發現了。《圖經》云:“根苗中空相通。圃人將貨之,欲得厚利,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故俗呼其苗為木通。”“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是不對的。葡萄成熟了,就不能再澆水了。再澆,果粒就會漲破。“中空相通”卻是很準確的。澆了水,不大一會,它就從根直吸到梢,簡直是小孩嘬奶似的拼命往上嘬。澆過了水,你再回來看看吧:梢頭切斷過的破口,就嗒嗒地往下滴水了。
是一種什么力量使葡萄拼命地往上吸水呢?
施了肥,澆了水,葡萄就使勁抽條、長葉子。真快!原來是幾根根枯藤,幾天功夫,就變成青枝綠葉的一大片。五月,澆水,噴藥,打梢,掐須。
葡萄一年不知道要喝多少水,別的果樹都不這樣。別的果樹都是刨一個“樹碗”,往里澆幾擔水就得了,沒有像它這樣的:“漫灌”,整池子的喝。
噴波爾多液。從抽條長葉,一直到坐果成熟,不知道要噴多少次。噴了波爾多液,太陽一曬,葡萄葉子就都變成藍的了。葡萄抽條,絲毫不知節制,它簡直是瞎長!幾天功夫,就抽出好長的一節的新條。這樣長法還行呀,還結不結果呀?因此,過幾天就得給它打一次條。葡萄打條,也用不著什么技巧,一個人就能干,拿起樹剪,劈劈啦啦,把新抽出來的一截都給它鉸了就得了。一鉸,一地的長著新葉的條。
葡萄的卷須,在它還是野生的時候是有用的,好攀附在別的什么樹木上。現在,已經有人給它好好地固定在架上了,就一點用也沒有了。卷須這東西最耗養分,——凡是作物,都是優先把養分輸送到頂端,因此,長出來就給它掐了,長出來就給它掐了。
葡萄的卷須有一點淡淡的甜味。這東西如果腌成咸菜,大概不難吃。
五月中下旬,果樹開花了。果園,美極了。梨樹開花了,蘋果樹開花了,葡萄也開花了。
都說梨花像雪,其實蘋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么呢?——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
有人說葡萄不開花,哪能呢!只是葡萄花很小,顏色淡黃微綠,不鉆進葡萄架是看不出的。而且它開花期很短。很快,就結出了綠豆大的葡萄粒。
六月,澆水、噴藥、打條、掐須。
葡萄粒長了一點了,一顆一顆,像綠玻璃料做的紐子。硬的。
葡萄不招蟲。葡萄會生病,所以要經常噴波爾多液。但是它不像桃,桃有桃食心蟲;梨,梨有梨食心蟲。葡萄不用疏蟲果。——果園每年疏蟲果是要費很多工的。蟲果沒有用,黑黑的一個半干的球,可是它耗養分呀!所以,要把它“疏”掉。七月,葡萄“膨大”了。
掐須、打條、噴藥,大大地澆一次水。
追一次肥。追硫銨。在原來施糞肥的溝里撒上硫銨。然后,就把溝填平了,把硫銨封在里面。
漢朝是不會追這次肥的,漢朝沒有硫銨。
八月,葡萄“著色”。
你別以為我這里是把畫家的術語借用來了。不是的。這是果農的語言,他們就叫“著色”。
下過大雨,你來看看葡萄園吧,那叫好看!白的像白瑪瑙,紅的像紅寶石,紫的像紫水晶,黑的像黑玉。一串一串,飽滿、磁棒、挺括,璀璨琳瑯。你就把《說文解字》里的玉字偏旁的字都搬了來吧,那也不夠用呀!
可是你得快來!明天,對不起,你全看不到了。我們要噴波爾多液了。一噴波爾多液,它們的晶瑩鮮艷全都沒有了,它們蒙上一層藍兮兮、白糊糊地的東西,成了磨砂玻璃。我們不得不這樣干。葡萄是吃的,不是看的。我們得保護它。過不兩天,就下葡萄了。
一串一串剪下來,把病果、癟果去掉,妥妥地放在果筐里。果筐滿了,蓋上蓋,要一個棒小伙子跳上去蹦兩下,用麻筋縫的筐蓋。——新下的果子,不怕壓,它很結實,壓不壞。倒怕是裝不緊,逛里逛當的。那,來回一晃悠,全得爛!葡萄裝上車,走了。
去吧,葡萄,讓人們吃去吧!
九月的果園像一個生過孩子的少婦,寧靜、幸福,而慵懶。我們還給葡萄噴一次波爾多液。哦,下了果子,就不管了?人,總不能這樣無情無義吧。
十月,我們有別的農活。我們要去割稻子。葡萄,你愿意怎么長,就怎么長著吧。
十一月,葡萄下架。
把葡萄架拆下來。檢查一下,還能再用的,擱在一邊。糟朽了的,只好燒火。立柱、橫梁、小棍,分別堆垛起來。
剪葡萄條。干脆得很,除了老條,一概剪光。葡萄又成了一個大禿子。
剪下的葡萄條,挑有三個芽眼的,剪成二尺多長的一截,捆起來,放在屋里,準備明春插條。
其余的,連枝帶葉,都用竹召帚掃成一堆,裝走了。葡萄園光禿禿。
十一月下旬,十二月上旬,葡萄入窖。
這是個重活。把老本放倒,挖土把它埋起來。要埋得很厚實。外面要用鐵鍬拍平。這個活不能馬虎。都要經過驗收,才給記工。
葡萄窖,一個一個長方形的土墩墩。一行一行,整整齊齊的排列著。風一吹,土色發了白。
這真是一年的冬景了。熱熱鬧鬧的果園,現在什么顏色都沒有了。眼界空闊,一覽無余,只剩下發白的黃土。
下雪了。我們踏著碎玻璃碴似的雪,檢查葡萄窖,扛著鐵鍬。
一到冬天,要檢查幾次。不是怕別的,怕老鼠打了洞。葡萄窖里很暖和,老鼠愛往這里面鉆。它倒是暖和了,咱們的葡萄可就受了冷啦!
人間草木
山丹丹
我在大青山挖到一棵山丹丹。這棵山丹丹的花真多。招待我們的老堡壘戶看了看,說:“這棵山丹丹有十三年了。”
“十三年了?咋知道?”
“山丹丹長一年,多開一朵花。你看,十三朵。”
山丹丹記得自己的歲數。
我本想把這棵山丹丹帶回呼和浩特,想了想,找了把鐵鍬,把老堡壘戶的開滿了藍色黨參花的土臺上刨了個坑,把這棵山丹丹種上了。問老堡壘戶:
“能活?”
“能活。這東西,皮實。”
大青山到處是山丹丹,開七朵花、八朵花的,多的是。
山丹丹開花花又落,
一年又一年……
這支流行歌曲的作者未必知道,山丹丹過一年多開一朵花。唱歌的歌星就更不會知道了。
枸杞
枸杞到處都有。枸杞頭是春天的野菜。采摘枸杞的嫩頭,略焯過,切碎,與香干丁同拌,澆醬油醋香油;或入油鍋爆炒,皆極清香。夏末秋初,開淡紫色小花,誰也不注意。隨即結出小小的紅色的卵形漿果,即枸杞子。我的家鄉叫做狗奶子。
我在玉淵潭散步,在一個山包下的草叢里看見一對老夫妻彎著腰在找什么。他們一邊走,一邊搜索。走幾步,停一停,彎腰。
“您二位找什么?”
“枸杞子。”
“有嗎?”
老同志把手里一個罐頭玻璃瓶舉起來給我看,已經有半瓶了。
“不少!”
“不少!”
他解嘲似的哈哈笑了幾聲。
“您慢慢撿著!”
“慢慢撿著!”
看樣子這對老夫妻是離休干部,穿得很整齊干凈,氣色很好。
他們撿枸杞子干什么?是配藥?泡酒?看來都不完全是。真要是需要,可以托熟人從寧夏捎一點或寄一點來。——聽口音,老同志是西北人,那邊肯定會有熟人。
他們撿枸杞子其實只是玩!一邊走著,一邊撿枸杞子,這比單純的散步要有意思。這是兩個童心未泯的老人,兩個老孩子!
人老了,是得學會這樣的生活。看來,這二位中年時也是很會生活,會從生活中尋找樂趣的。他們為人一定很好,很厚道。他們還一定不貪權勢,甘于淡泊。夫妻間一定不會為柴米油鹽、兒女婚嫁而吵嘴。
從釣魚臺到甘家口商場的路上,路西,有一家的門頭上種了很大的一叢枸杞,秋天結了很多枸杞子,通紅通紅的,禮花似的,噴泉似的垂掛下來,一個珊瑚珠穿成的華蓋,好看極了。這叢枸杞可以拿到花會上去展覽。這家怎么會想起在門頭上種一叢枸杞?
槐花
玉淵潭洋槐花盛開,像下了一場大雪,白得耀眼。來了放蜂的人。蜂箱都放好了,他的“家”也安頓了。一個刷了涂料的很厚的黑色的帆布篷子。里面打了兩道土堰,上面架起幾塊木板,是床。床上一卷鋪蓋。地上排著油瓶、醬油瓶、醋瓶。一個白鐵桶里已經有多半桶蜜。外面一個蜂窩煤爐子上坐著鍋。一個女人在案板上切青蒜。鍋開了,她往鍋里下了一把干切面。不大會兒,面熟了,她把面撈在碗里,加了作料、撒上青蒜,在一個碗里舀了半勺豆瓣。一人一碗。她吃的是加了豆瓣的。
蜜蜂忙著采蜜,進進出出,飛滿一天。
我跟養蜂人買過兩次蜜,繞玉淵潭散步回來,經過他的棚子,大都要在他門前的樹墩上坐一坐,抽一支煙,看他收蜜,刮蠟,跟他聊兩句,彼此都熟了。
這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中年人,高高瘦瘦的,身體像是不太好,他做事總是那么從容不迫,慢條斯理的。樣子不像個農民,倒有點像一個農村小學校長。聽口音,是石家莊一帶的。他到過很多省。哪里有鮮花,就到哪里去。菜花開的地方,玫瑰花開的地方,蘋果花開的地方,棗花開的地方。每年都到南方去過冬,廣西,貴州。到了春暖,再往北翻。我問他是不是棗花蜜最好,他說是荊條花的蜜最好。這很出乎我的意外。荊條是個不起眼的東西,而且我從來沒有見過荊條開花,想不到荊條花蜜卻是最好的蜜。我想他每年收入應當不錯。他說比一般農民要好一些,但是也落不下多少:蜂具,路費;而且每年要賠幾十斤白糖——蜜蜂冬天不采蜜,得喂它糖。
女人顯然是他的老婆。不過他們歲數相差太大了。他五十了,女人也就是三十出頭。而且,她是四川人,說四川話。我問他:你們是怎么認識的?他說:她是新繁縣人。那年他到新繁放蜂,認識了。她說北方的大米好吃,就跟來了。
有那么簡單?也許她看中了他的脾氣好,喜歡這樣安靜平和的性格?也許她覺得這種放蜂生活,東南西北到處跑,好耍?這是一種農村式的浪漫主義。四川女孩子做事往往很灑脫,想咋個就咋個,不像北方女孩子有那么多考慮。他們結婚已經幾年了。丈夫對她好,她對丈夫也很體貼。她覺得她的選擇沒有錯,很滿意,不后悔。我問養蜂人:她回去過沒有?他說:回去過一次,一個人。他讓她帶了兩千塊錢,她買了好些禮物送人,風風光光地回了一趟新繁。
一天,我沒有看見女人,問養蜂人,她到哪里去了。養蜂人說:到我那大兒子家去了,去接我那大兒子的孩子。他有個大兒子,在北京工作,在汽車修配廠當工人。
她抱回來一個四歲多的男孩,帶著他在棚子里住了幾天。她帶他到甘家口商場買衣服,買鞋,買餅干,買冰糖葫蘆。男孩子在床上玩雞啄米,她靠著被窩用勾針給他勾一頂大紅的毛線帽子。她很愛這個孩子。這種愛是完全非功利的,既不是討丈夫的歡心,也不是為了和丈夫的兒子一家搞好關系。這是一顆很善良,很美的心。孩子叫她奶奶,奶奶笑了。
過了幾天,她把孩子又送了回去。
過了兩天,我去玉淵潭散步,養蜂人的棚子拆了,蜂箱集中在一起。等我散步回來,養蜂人的大兒子開來一輛卡車,把棚柱、木板、煤爐、鍋碗和蜂箱裝好,養蜂人兩口子坐上車,卡車開走了。
玉淵潭的槐花落了。
美食家汪曾祺
他有一篇小說,講的是揚州大鹽商宴請新上任的鹽務道鐵大人。這鐵大人已經吃了幾天滿漢全席了,只想喝碗稀粥,就一碟香油拌疙瘩絲。鹽商趕緊按大人的意思安排。揚州請客的規矩,菜單先請客人過目。涼碟是金華竹葉腿、寧波瓦楞明蚶、黑龍江熏鹿脯、四川敘府糟蛋、興化醉蟶鼻、東臺醉泥螺、陽澄湖醉蟹、糟鵪鶉、糟鴨舌、高郵雙黃蛋、界首茶干拌薺菜、涼拌枸杞頭……熱菜也只是蟹白燒烏青菜、鯽魚腦燴豆腐,甲魚只用裙邊,鯽(魚季)花魚不用整條,只取兩塊嘴后腮邊眼下蒜瓣肉。炒芙蓉雞片塞牙,用大興安嶺活捕來的飛龍剁泥、鴿蛋清。頭菜不用翅唇參燕,清燉楊妃乳——新從江陰運到的河豚。鐵大人聽說有河豚,就要吃炒蔞蒿——詩云“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嘛。“有有有!”炒菜也極素凈,素炒蔞蒿薹,素炒金花菜……素炒鳳尾——只有三片葉子的嫩萵苣……鐵大人滿意地說:“這樣好,咬得菜根,則百事可做。”他還請陪吃的揚州一文人過目,那文人說:“一簞食,一瓢飲,一介寒士,無可無不可”。——見識了汪曾祺的諷刺,也辛辣,也諧謔。他還不過癮,接著寫那文人——嘗了嘗這一桌 “非時非地清淡而名貴的菜肴”,想起他一直較著勁兒的另一文人袁枚袁子才的《隨園食單》,“把幾味家常魚肉說得天花亂墜,真是寒乞相,嘴角不禁浮起一絲冷笑”。
汪曾祺是美食家。不是饕餮之徒。他在小說里、散文里寫吃食,不油膩,不帶饞相兒;也不奢靡,很平民化,簡凈雅潔。這是個態度或者說是個品位問題。他寫過揚州的干絲、翡翠燒賣、加蟹包子,也寫云南的氣鍋雞、玉麥粑粑、椒鹽餅子西洋糕。經他的筆布擺出的種種美食,沒有了煙火氣,直接進入了審美境界。在一篇小說中,他寫一個賣果子的,應季賣時鮮——立春前后,賣青蘿卜。杏子、桃子下來時賣雞蛋大的香白杏,只嘴兒以下有一根紅線的“一線紅”蜜桃。再下來,是紅瑪瑙、白瑪瑙般的櫻桃。端午前后,枇杷。夏天賣瓜。七八月賣河鮮:鮮菱、雞頭、蓮蓬、花下藕。賣馬牙棗,賣葡萄。重陽近了,賣梨。菊花開過了,賣金橘,買蒂部起臍子的福州蜜橘。入冬以后,賣栗子、山藥(粗如小兒臂)、百合(大如拳),賣碧綠生鮮的檀香橄欖。——不少深居簡出的人,是見了果子才想起現在是什么節令了。這篇小說的題目是《鑒賞家》。
美食家遇到災荒年份,是在1959年。那篇小說題為《荷蘭奶牛肉》。農科所的工人對那頭進口的荷蘭奶牛很生氣——因為牛吃得足,人吃不飽。鐵路兩旁的榆樹干都被剝光了,榆樹皮磨粉可以吃。總務和食堂大師傅創制出十幾樣粗糧細做的點心:谷糠做的桃蘇,蘋果樹葉子磨碎了加白面做的“京八件”。幾位技術員把日常研究工作都停了,集中精力鼓搗小球菌、人造肉。人們吃蘋果,吃蘿卜,吃大蔥——大蔥擱在爐盤上,翻幾個個兒,就熟了。熟了的大蔥很甜。但是都不解決問題。怎么解決問題?得吃肉。肉,哪兒有?食堂連炒菜也由“下搭油”(油煸鍋)改為“上搭油”(白水煮白菜,菜熟了舀一勺豬油澆在上面。)必須吃肉。有一天,奇怪的事發生了。那頭價錢不菲的荷蘭奶牛自己走出了柵欄,溜溜達達到了火車站,恰好一輛列車進站,牛就從月臺上跳下去了。據查,這次事故是奶牛自找的,誰也沒有責任。那晚仿佛是個節日,人們吃著肉了。那肉非常好吃,細,嫩,鮮,香。“他們不猜拳,也不說笑,只是埋著頭,努力地吃著。”
那頭荷蘭奶牛像一個圣徒。
據說,汪曾祺晚年很樂于下廚房,露一手,像他寫的《沙家浜》里的唱詞兒那樣,“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文人雅集,事后也有人寫文章記述嘗到的滋味。
附:
故鄉的食物
小時讀《板橋家書》:“天寒冰凍時暮,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覺得很親切。鄭板橋是興化人,我的家鄉是高郵,風氣相似。這樣的感情,是外地人們不易領會的。炒米是各地都有的。但是很多地方都做成了炒米糖。這是很便宜的食品。孩子買了,咯咯地嚼著。四川有“炒米糖開水”,車站碼頭都有得賣,那是泡著吃的。但四川的炒米糖似也是專業的作坊做的,不像我們那里。我們那里也有炒米糖,像別處一樣,切成長方形的一塊一塊。也有搓成圓球的,叫做“歡喜團”。那也是作坊里做的。但通常所說的炒米,是不加糖黏結的,是“散裝”的;而且不是作坊里做出來,是自己家里炒的。
說是自己家里炒,其實是請了人來炒的。炒炒米也要點手藝,并不是人人都會的。入了冬,大概是過了冬至吧,有人背了一面大篩子,手執長柄的鐵鏟,大街小巷地走,這就是炒炒米的。有時帶一個助手,多半是個半大孩子,是幫他燒火的。請到家里來,管一頓飯,給幾個錢,炒一天。或二斗,或半石;像我們家人口多,一次得炒一石糯米。炒炒米都是把一年所需一次炒齊,沒有零零碎碎炒的。過了這個季節,再找炒炒米的也找不著。一炒炒米,就讓人覺得,快要過年了。
裝炒米的壇子是固定的,這個壇子就叫“炒米壇子”,不作別的用途。舀炒米的東西也是固定的,一般人家大都是用一個香煙罐頭。我的祖母用的是一個“柚子殼”。柚子,——我們那里柚子不多見,從頂上開一個洞,把里面的瓤掏出來,再塞上米糠,風干,就成了一個硬殼的缽狀的東西。她用這個柚子殼用了一輩子。
我父親有一個很怪的朋友,叫張仲陶。他很有學問,曾教我讀過《項羽本紀》。他薄有田產,不治生業,整天在家研究易經,算卦。他算卦用蓍草。全城只有他一個人用蓍草算卦。據說他有幾卦算得極靈。有一家,丟了一只金戒指,懷疑是女傭人偷了。這女傭人蒙了冤枉,來求張先生算一卦。張先生算了,說戒指沒有丟,在你們家炒米壇蓋子上。一找,果然。我小時就不大相信,算卦怎么能算得這樣準,怎么能算得出在炒米壇蓋子上呢?不過他的這一卦說明了一件事,即我們那里炒米壇子是幾乎家家都有的。
炒米這東西實在說不上有什么好吃。家常預備,不過取其方便。用開水一泡,馬上就可以吃。在沒有什么東西好吃的時候,泡一碗,可代早晚茶。來了平常的客人,泡一碗,也算是點心。鄭板橋說“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也是說其省事,比下一碗掛面還要簡單。炒米是吃不飽人的。一大碗,其實沒有多少東西。我們那里吃泡炒米,一般是抓上一把白糖,如板橋所說“佐以醬姜一小碟”,也有,少。我現在歲數大了,如有人請我吃泡炒米,我倒寧愿來一小碟醬生姜,——最好滴幾滴香油,那倒是還有點意思的。另外還有一種吃法,用豬油煎兩個嫩荷包蛋——我們那里叫做“蛋癟子”,抓一把炒米和在一起吃。這種食品是只有“慣寶寶”才能吃得到的。誰家要是老給孩子吃這種東西,街坊就會有議論的。
我們那里還有一種可以急就的食品,叫做“焦屑”。糊鍋巴磨成碎末,就是焦屑。我們那里,餐餐吃米飯,頓頓有鍋巴。把飯鏟出來,鍋巴用小火烘焦,起出來,卷成一卷,存著。鍋巴是不會壞的,不發餿,不長霉。攢夠一定的數量,就用一具小石磨磨碎,放起來。焦屑也像炒米一樣。用開水沖沖,就能吃了。焦屑調勻后成糊狀,有點像北方的炒面,但比炒面爽口。
我們那里的人家預備炒米和焦屑,除了方便,原來還有一層意思,是應急。在不能正常煮飯時,可以用來充饑。這很有點像古代行軍用的“糒”。有一年,記不得是哪一年,總之是我還小,還在上小學,黨軍(國民革命軍)和聯軍(孫傳芳的軍隊)在我們縣境內開了仗,很多人都躲進了紅十字會。不知道出于一種什么信念,大家都以為紅十字會是哪一方的軍隊都不能打進去的,進了紅十字會就安全了。紅十字會設在煉陽觀,這是一個道士觀。我們一家帶了一點行李進了煉陽觀。祖母指揮著,特別關照,把一壇炒米和一壇焦屑帶了去。我對這種打破常規的生活極感興趣。晚上,爬到呂祖樓上去,看雙方軍隊槍炮的火光在東北面不知什么地方一陣一陣地亮著,覺得有點緊張,也覺得好玩。很多人家住在一起,不能煮飯,這一晚上,我們是沖炒米、泡焦屑度過的。沒有床鋪,我把幾個道士誦經用的蒲團拼起來,在上面睡了一夜。這實在是我小時候度過的一個浪漫主義的夜晚。
第二天,沒事了,大家就都回家了。
炒米和焦屑和我家鄉的貧窮和長期的動亂是有關系的。
端午的鴨蛋
家鄉的端午,很多風俗和外地一樣。系百索子。五色的絲線擰成小繩,系在手腕上。絲線是掉色的,洗臉時沾了水,手腕上就印得紅一道綠一道的。做香角子。絲線纏成小粽子,里頭裝了香面,一個一個串起來,掛在帳鉤上。貼五毒。紅紙剪成五毒,貼在門坎上。貼符。這符是城隍廟送來的。城隍廟的老道士還是我的寄名干爹,他每年端午節前就派小道士送符來,還有兩把小紙扇。符送來了,就貼在堂屋的門楣上。一尺來長的黃色、藍色的紙條,上面用朱筆畫些莫名其妙的道道,這就能辟邪么?喝雄黃酒。用酒和的雄黃在孩子的額頭上畫一個王字,這是很多地方都有的。有一個風俗不知別處有不:放黃煙子。黃煙子是大小如北方的麻雷子的炮仗,只是里面灌的不是硝藥,而是雄黃。點著后不響,只是冒出一股黃煙,能冒好一會。把點著的黃煙子丟在櫥柜下面,說是可以熏五毒。小孩子點了黃煙子,常把它的一頭抵在板壁上寫虎字。寫黃煙虎字筆畫不能斷,所以我們那里的孩子都會寫草書的“一筆虎。”還有一個風俗,是端午節的午飯要吃“十二紅”,就是十二道紅顏色的菜。十二紅里我只記得有炒紅莧菜、油爆蝦、咸鴨蛋,其余的都記不清,數不出了。也許十二紅只是一個名目,不一定真湊足十二樣。不過午飯的菜都是紅的,這一點是我沒有記錯的,而且,莧菜、蝦、鴨蛋,一定是有的。這三樣,在我的家鄉,都不貴,多數人家是吃得起的。
我的家鄉是水鄉。出鴨。高郵大麻鴨是著名的鴨種。鴨多,鴨蛋也多。高郵人也善于腌鴨蛋。高郵咸鴨蛋于是出了名。我在蘇南、浙江,每逢有人問起我的籍貫,回答之后,對方就會肅然起敬:“哦!你們那里出咸鴨蛋!”上海的賣腌臘的店鋪里也賣咸鴨蛋,必用紙條特別標明:“高郵咸蛋”。高郵還出雙黃鴨蛋。別處鴨蛋有偶有雙黃的,但不如高郵的多,可以成批輸出。雙黃鴨蛋味道其實無特別處。還不就是個鴨蛋!只是切開之后,里面圓圓的兩個黃,使人驚奇不已。我對異鄉人稱道高郵鴨蛋,是不大高興的,好像我們那窮地方就出鴨蛋似的!不過高郵的咸鴨蛋,確實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鴨蛋多矣,但和我家鄉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經滄海難為水,他鄉咸鴨蛋,我實在瞧不上。袁枚的《隨園食單·小菜單》有“腌蛋”一條。袁子才這個人我不喜歡,他的《食單》好些菜的做法是聽來的,他自己并不會做菜。但是《腌蛋》這一條我看后卻覺得很親切,而且“與有榮焉”。文不長,錄如下:
腌蛋以高郵為佳,顏色細而油多,高文端公最喜食之。席間,先夾取以敬客,放盤中。總宜切開帶殼,黃白兼用;不可存黃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
高郵咸蛋的特點是質細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別處的發干、發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為別處所不及。鴨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說,帶殼切開,是一種,那是席間待客的辦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頭”用筷子挖著吃。筷子頭一扎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高郵咸蛋的黃是通紅的。蘇北有一道名菜,叫做“朱砂豆腐”,就是用高郵鴨蛋黃炒的豆腐。我在北京吃的咸鴨蛋,蛋黃是淺黃色的,這叫什么咸鴨蛋呢!
端午節,我們那里的孩子興掛“鴨蛋絡子”。頭一天,就由姑姑或姐姐用彩色絲線打好了絡子。端午一早,鴨蛋煮熟了,由孩子自己去挑一個,鴨蛋有什么可挑的呢!有!一要挑淡青殼的。鴨蛋殼有白的和淡青的兩種。二要挑形狀好看的。別說鴨蛋都是一樣的,細看卻不同。有的樣子蠢,有的秀氣。挑好了,裝在絡子里,掛在大襟的紐扣上。這有什么好看呢?然而它是孩子心愛的飾物。鴨蛋絡子掛了多半天,什么時候孩子一高興,就把絡子里的鴨蛋掏出來,吃了。端午的鴨蛋,新腌不久,只有一點淡淡的咸味,白嘴吃也可以。
孩子吃鴨蛋是很小心的,除了敲去空頭,不把蛋殼碰破。蛋黃蛋白吃光了,用清水把鴨蛋里面洗凈,晚上捉了螢火蟲來,裝在蛋殼里,空頭的地方糊一層薄羅。螢火蟲在鴨蛋殼里一閃一閃地亮,好看極了!
小時讀囊螢映雪故事,覺得東晉的車胤用練囊盛了幾十只螢火蟲,照了讀書,還不如用鴨蛋殼來裝螢火蟲。不過用螢火蟲照亮來讀書,而且一夜讀到天亮,這能行么?車胤讀的是手寫的卷子,字大,若是讀現在的新五號字,大概是不行的。
咸菜茨菇湯
一到下雪天,我們家就喝咸菜湯,不知是什么道理。是因為雪天買不到青菜?那也不見得。除非大雪三日,賣菜的出不了門,否則他們總還會上市賣菜的。這大概只是一種習慣。一早起來,看見飄雪花了,我就知道:今天中午是咸菜湯!
咸菜是青菜腌的。我們那里過去不種白菜,偶有賣的,叫做“黃芽菜”,是外地運去的,很名貴。一般黃芽菜炒肉絲,是上等菜。平常吃的,都是青菜,青菜似油菜,但高大得多。入秋,腌菜,這時青菜正肥。把青菜成擔的買來,洗凈,晾去水氣,下缸。一層菜,一層鹽,碼實,即成。隨吃隨取,可以一直吃到第二年春天。
腌了四五天的新咸菜很好吃,不咸,細、嫩、脆、甜,難可比擬。
咸菜湯是咸菜切碎了煮成的。到了下雪的天氣,咸菜已經腌得很咸了,而且已經發酸,咸菜湯的顏色是暗綠的。沒有吃慣的人,是不容易引起食欲的。
咸菜湯里有時加了茨菇片,那就是咸菜茨菇湯。或者叫茨菇咸菜湯,都可以。
我小時候對茨菇實在沒有好感。這東西有一種苦味。民國二十年,我們家鄉鬧大水,各種作物減產,只有茨菇卻豐收。那一年我吃了很多茨菇,而且是不去茨菇的嘴子的,真難吃。
我十九歲離鄉,輾轉漂流,三四十年沒有吃到茨菇,并不想。
前好幾年,春節后數日,我到沈從文老師家去拜年,他留我吃飯,師母張兆和炒了一盤茨菇肉片。沈先生吃了兩片茨菇,說:“這個好!格比土豆高。”我承認他這話。吃菜講究“格”的高低,這種語言正是沈老師的語言。他是對什么事物都講“格”的,包括對于茨菇、土豆。
因為久違,我對茨菇有了感情。前幾年,北京的菜市場在春節前后有賣茨菇的。我見到,必要買一點回來加肉炒了。家里人都不怎么愛吃。所有的茨菇,都由我一個人“包圓兒”了。
北方人不識茨菇。我買茨菇,總要有人問我:“這是什么?”——“茨菇。”——“茨菇是什么?”這可不好回答。
北京的茨菇賣得很貴,價錢和“洞子貨”(溫室所產)的西紅柿、野雞脖韭菜差不多。
我很想喝一碗咸菜茨菇湯。
我想念家鄉的雪。
虎頭鯊、昂嗤魚、硨螯、螺螄、蜆子
蘇州人特重塘鱧魚。上海人也是,一提起塘鱧魚,眉飛色舞。塘鱧魚是什么魚?我向往之久矣。到蘇州,曾想嘗嘗塘鱧魚,未能如愿。后來我知道:塘鱧魚就是虎頭鯊,嗐!
塘鱧魚亦稱土步魚。《隨園食單》:“杭州以土魚為上品,而金陵人賤之,目為虎頭蛇,可發一笑。”虎頭蛇即虎頭鯊。這種魚樣子不好看,而且有點兇惡。渾身紫褐色,有細碎黑斑,頭大而多骨,鰭如蝶翅。這種魚在我們那里也是賤魚,是不能上席的。蘇州人做塘鱧魚有清炒、椒鹽多法。我們家鄉通常的吃法是氽湯,加醋、胡椒。虎頭鯊氽湯,魚肉極細嫩,松而不散,湯味極鮮,開胃。
昂嗤魚的樣子也很怪,頭扁嘴闊,有點像鲇魚,無鱗,皮色黃,有淺黑色的不規整的大斑。無背鰭,而背上有一根很硬的尖銳的骨刺。用手捏起這根骨刺,它就發出昂嗤昂嗤小小的聲音。這聲音是怎么發出來的,我一直沒弄明白。這種魚是由這種聲音得名的。它的學名是什么,只有去問魚類學專家了。這種魚沒有很大的,七八寸長的,就算難得的了。這種魚也很賤,連鄉下人也看不起。我的一個親戚在農村插隊,見到昂嗤魚,買了一些,農民都笑他:“買這種魚干什么!”昂嗤魚其實是很好吃的。昂嗤魚通常也是氽湯。虎頭鯊是醋湯,昂嗤魚不加醋,湯白如牛乳,是所謂“奶湯。”昂嗤魚也極細嫩,鰓邊的兩塊蒜瓣肉有大拇指大,堪稱至味。有一年,北京一家魚店不知從哪里運來一些昂嗤魚,無人問津。顧客都不識這是啥魚。有一位賣魚的老師傅倒知道:“這是昂嗤。”我看到,高興極了,買了十來條。回家一做,滿不是那么一回事!昂嗤要吃活的(虎頭鯊也是活殺)。長途轉運,又在冷庫里冰了一些日子,肉質變硬,鮮味全失,一點意思都沒有!
硨螯我的家鄉叫饞螯,硨螯是揚州人的叫法。我在大連見到花蛤,我以為就是硨螯,不是。形狀很相似,入口全不同。花蛤肉粗而硬,咬不動。硨螯極柔軟細嫩。硨螯好像是淡水里產的,但味道卻似海鮮。有點像蠣黃,但比蠣黃味道清爽。比青蛤、蚶子味厚。硨螯可清炒,燒豆腐,或與咸肉同煮。硨螯燒烏青菜(江南人叫塌苦菜),風味絕佳。烏青菜如是經霜而現拔的,尤美。我不食硨螯四十五年矣。
硨螯殼稍呈三角形,質堅,白如細磁,而有各種顏色的弧形花斑,有淺紫的,有暗紅的,有赭石,墨藍的,很好看。家里買了硨螯,挖出硨螯肉,我們就從一堆硨螯殼里去挑選,挑到好的,洗凈了留起來玩。硨螯殼的鉸合部有兩個突出的尖嘴子,把尖嘴子在糙石上磨磨,不一會就磨出兩個小圓洞,含在嘴里吹,嗚嗚地響,且有細細顫音,如風吹窗紙。
螺螄處處有之。我們家鄉清明吃螺螄,謂可以明目。用五香煮熟螺螄,分給孩子,一人半碗,由他們自己用竹簽挑著吃,孩子吃了螺螄,用小竹弓把螺螄殼射到屋頂上,喀拉喀拉地響。夏天“檢漏”,瓦匠總要掃下好些螺螄殼。這種小弓不作別的用處,就叫做螺螄弓,我在小說《戴東匠》里對螺螄弓有較詳細的描寫。
蜆子是我所見過的貝類里最小的了,只有一粒瓜子大。蜆子是剝了殼賣的。剝蜆子的人家附近堆了好多蜆子殼,像一個墳頭。蜆子炒韭菜,很下飯。這種東西非常便宜,為小戶人家的恩物。
有一年修運河堤。按工程規定,有一段堤面應鋪碎石,包工的貪污了款子,在堤面鋪了一層蜆子殼。前來檢收的委員,坐在汽車里,向外一看,白花花的一片,還抽著雪茄煙,連說:“很好!很好!”
我的家鄉富水產。魚之中名貴的是鳊魚、白魚(尤重翹嘴白)、鮕花魚(即鱖魚),謂之“鳊、白、鮕。”蝦有青蝦、白蝦。蟹極肥。以無特點。故不及。
野鴨、鵪鶉、斑鳩、鵽
過去我們那里野鴨子很多。水鄉,野鴨子自然多。秋冬之際,天上有時“過”野鴨子,黑乎乎的一大片,在地上可以聽到它們鼓翅的聲音,呼呼的,好像刮大風。野鴨子是槍打的(野鴨肉里常常有很細的鐵砂子,吃時要小心),但打野鴨子的人自己不進城來賣。賣野鴨子有專門的攤子。有時賣魚的也賣野鴨子,把一個養活魚的木盆翻過來,野鴨一對一對地擺在盆底,賣野鴨子是不用秤約的,都是一對一對地賣。野鴨子是有一定分量的。依分量大小,有一定的名稱,如“對鴨”、“八鴨”。哪一種有多大分量,我現在已經記不清了。賣野鴨子都是帶毛的。賣野鴨子的可以代客當場去毛,拔野鴨毛是不能用開水燙的。野鴨子皮薄,一燙,皮就破了。干拔。賣野鴨子的把一只鴨子放入一個麻袋里,一手提鴨,一手拔毛,一會兒就拔凈了。——放在麻袋里拔,是防止鴨毛飛散。代客拔毛,不另收費,賣野鴨子的只要那一點鴨毛。——野鴨毛是值錢的。
野鴨的吃法通常是切塊紅燒。清燉大概也可以吧,我沒有吃過。野鴨子肉的特點是:細、“酥”,不像家鴨每每肉老。野鴨燒咸菜是我們那里的家常菜。里面的咸菜尤其是佐粥的妙品。
現在我們那里的野鴨子很少了。前幾年我回鄉一次,偶有,賣得很貴。原因據說是因為縣里對各鄉水利作了全面綜合治理,過去的水蕩子、荒灘少了,野鴨子無處棲息。而且,野鴨子過去是吃收割后遺撒在田里的谷粒的,現在收割得很干凈,顆粒歸倉,野鴨子沒有什么可吃的,不來了。
鵪鶉是網捕的。我們那里吃鵪鶉的人家少,因為這東西只有由鄉下的親戚送來,市面上沒有賣的。鵪鶉大都是用五香鹵了吃。也有用油炸了的。鵪鶉能斗,但我們那里無斗鵪鶉的風氣。
我看見過獵人打斑鳩。我在讀初中的時候。午飯后,我到學校后面的野地里去玩。野地里有小河,有野薔薇,有金黃色的茼蒿花,有蒼耳(蒼耳子有小鉤刺,能掛在衣褲上,我們管它叫“萬把鉤”),有才抽穗的蘆荻。在一片樹林里,我發現一個獵人。我們那里獵人很少,我從來沒有見過獵人,但是我一看見他,就知道:他是一個獵人。這個獵人給我一個非常猛厲的印象。他穿了一身黑,下面卻纏了鮮紅的綁腿。他很瘦。他的眼睛黑,而冷。他握著槍。他在干什么?樹林上面飛過一只斑鳩。他在追逐這只斑鳩。斑鳩分明已經發現獵人了。它想逃脫。斑鳩飛到北面,在樹上落一落,獵人一步一步往北走。斑鳩連忙往南面飛,獵人揚頭看了一眼,斑鳩落定了,獵人又一步一步往南走,非常冷靜。這是一場無聲的,然而非常緊張的,堅持的較量。斑鳩來回飛,獵人來回走。我很奇怪,為什么斑鳩不往樹林外面飛。這樣幾個來回,斑鳩慌了神了,它飛得不穩了,歪歪倒倒的,失去了原來均勻的節奏。忽然,砰,——槍聲一響,斑鳩應聲而落。獵人走過去,拾起斑鳩,看了看,裝在獵袋里。他的眼睛很黑,很冷。
我在小說《異秉》里提到王二的熏燒攤子上,春天,賣一種叫做“鵽”的野味。鵽這種東西我在別處沒看見過。“鵽”這個字很多人也不認得。多數字典里不收。《辭海》里倒有這個字,標音為(duo又讀zhua)。zhua與我鄉讀音較近,但我們那里是讀入聲的,這只有用國際音標才標得出來。即使用國際音標標出,在不知道“短促急收藏”的北方人也是讀不出來的。《辭海》“鵽”字條下注云“見鵽鳩”,似以為“鵽”即“鵽鳩”。而在“鵽鳩”條下注云:“鳥名。雉屬。即‘沙雞’。”這就不對了。沙雞我是見過的,吃過的。內蒙、張家口多出沙雞。《爾雅釋鳥》郭璞注:“出北方沙漠地”,不錯。北京冬季偶爾也有賣的。沙雞嘴短而紅,腿也短。我們那里的鵽卻是水鳥,嘴長,腿也長。鵽的滋味和沙雞有天淵之別。沙雞肉較粗,略有酸味;鵽肉極細,非常香。我一輩子沒有吃過比鵽更香的野味。
蔞蒿、枸杞、薺菜、馬齒莧
小說《大淖記事》:“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了。”我在書頁下方加了一條注:“蔞蒿是生于水邊的野草,粗如筆管,有節,生狹長的小葉,初生二寸來高,叫做‘蔞蒿薹子’,加肉炒食極清香。……”蔞蒿的蔞字,我小時不知怎么寫,后來偶然看了一本什么書,才知道的。這個字音“呂”。我小學有一個同班同學,姓呂,我們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蔞蒿薹子”(蔞蒿薹子家開了一爿糖坊,小學畢業后未升學,我們看見他坐在糖坊里當小老板,覺得很滑稽)。但我查了幾本字典,“蔞”都音“樓”,我有點恍惚了。“樓”、“呂”一聲之轉。許多從“婁”的字都讀“呂”,如“屢”、“縷”、“褸”……這本來無所謂,讀“樓”讀“呂”,關系不大。但字典上都說蔞蒿是蒿之一種,即白蒿,我卻有點不以為然了。我小說里寫的蔞蒿和蒿其實不相干。讀蘇東坡《惠崇春江晚景》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此蔞蒿生于水邊,與蘆芽為伴,分明是我的家鄉人所吃的蔞蒿,非白蒿。或者“即白蒿”的蔞蒿別是一種,未可知矣。深望懂詩、懂植物學,也懂吃的博雅君子有以教我。
我的小說注文中所說的“極清香”,很不具體。嗅覺和味覺是很難比方,無法具體的。昔人以為荔枝味似軟棗,實在是風馬牛不相及。我所謂“清香”,即食時如坐在河邊聞到新漲的春水的氣味。這是實話,并非故作玄言。
枸杞到處都有。開花后結長圓形的小漿果,即枸杞子。我們叫它“狗奶子”,形狀頗像。本地產的枸杞子沒有入藥的,大概不如寧夏產的好。枸杞是多年生植物。春天,冒出嫩葉,即枸杞頭。枸杞頭是容易采到的。偶爾也有近城的鄉村的女孩子采了,放在竹籃里叫賣:“枸杞頭來!……”枸杞頭可下油鹽炒食;或用開水焯了,切碎,加香油,醬油、醋,涼拌了吃。那滋味,也只能說“極清香”。春天吃枸杞頭,云可以清火,如北方人吃苣荬菜一樣。
“三月三,薺菜花賽牡丹”。俗謂是日以薺菜花置灶上,則螞蟻不上鍋臺。
北京也偶有薺菜賣。菜市上賣的是園子里種的,莖白葉大,顏色較野生者淺淡,無香氣。農貿市場間有南方的老太太挑了野生的來賣,則又過于細瘦,如一團亂發,制熟后強硬扎嘴。總不如南方野生的有味。
江南人慣用薺菜包春卷,包餛飩,甚佳。我們家鄉有用來包春卷的,用來包餛飩的沒有,——我們家鄉沒有“菜肉餛飩”。一般是涼拌。薺菜焯熟剁碎,界首茶干切細丁,入蝦米,同拌。這道菜是可以上酒席作涼菜的。酒席上的涼拌薺菜都用手摶成一座尖塔,臨吃推倒。
馬齒莧現在很少有人吃。古代這是相當重要的菜蔬。莧分人莧、馬莧。人莧即今莧菜,馬莧即馬齒莧。我們祖母每于夏天摘肥嫩的馬齒莧晾干,過年時作餡包包子。她是吃長齋的,這種包子只有她一個人吃。我有時從她的盤子里拿一個,蘸了香油吃,挺香。馬齒莧有點淡淡的酸味。
馬齒莧開花,花瓣如一小囊。我們有時捉了一個啞巴知了,——知了是應該會叫的,捉住一個啞巴,多么掃興!于是就摘了兩個馬齒莧的花瓣套住它的眼睛,——馬齒莧花瓣套知了眼睛正合適,一撒手,這知了就拼命往高處飛,一直飛到看不見!
三年自然災害,我在張家口沙嶺子吃過不少馬齒莧。那時候,這是寶物!
汪曾祺的小說
本書精選出汪曾祺最具代表性的經典小說作品,使讀者能集中體味他“京派小說”的獨特藝術風韻。本書包括《復仇》、《受戒》、《異秉》、《八千歲》、《七里茶坊》、《故里三陳》等經典短篇。
汪曾祺小說語言的突出的特點是“淡”,這種“淡”,不是庸俗平淡,而是作家高遠的人生境界與藝術上的爐火純青相結合的產物,包含著濃郁的韻味。它是一種本然的真實,詩意的絢美,深蘊的含蓄,內在的和諧。
老舍先生寫了話劇《茶館》,除了北京人藝,沒有別的話劇團敢演,因為它太經典了。《沙家浜》則是京劇現代戲的絕唱。也許再過一百年,中國現代文學史教科書上,談到汪曾祺的代表作,不是《受戒》或《大淖記事》,而是京劇
劇本《沙家浜》。
“琴棋字畫詩書茶”,茶排在最后,“柴米油鹽醬醋茶” 茶還是排在最后。汪曾祺說:“我的作品不是,也不可能成為主流”。汪曾祺的作品,平淡如茶,淡而有味。
汪曾祺走了,他留給我們的茶,香飄不散。
(結束)
我和高郵是有感情的,首先是和高郵人有感情的。和汪(曾祺)老結交最早,與汪老結交還年輕,剛才看到(大幅噴繪畫上)與汪老的照片還瘦哩,現在又胖又老了。看到了汪老的像,像是汪老的靈魂到了這里(掌聲)。到高郵,尤其是到贊化學校,不說到汪老不行,也是繞不過的話題,馬上想起和汪老的幾次接觸。當時我很年輕的時候,和汪老見識,汪老才出現在中華文壇上,他到陜西去,當時和劉心武、孔捷生、林斤瀾。那時我還不是文聯主席,沒有權力可以動用公款請客,是私人在家里邀請汪老他們,那個時候,在家吃飯的時候,拿了一瓶酒,很快喝完了。當時記得劉心武問我還有沒有酒(笑聲),說是汪老能喝酒哩。那次后來又拿了一瓶喝了。汪老能喝酒,也是那次知道的。
然后,過了幾年以后,又一塊到了南寧去了。在南寧做文學講座,那次來的人也挺多。汪老說,你先講,我推不掉,我講了一個小時以后,問問大家講得可以不可以,大家說一句話也不聽懂。汪老說我給你當翻譯,汪老的口齒比較好,他當不到5分鐘的翻譯,我說你也別翻譯了,你自己講吧!下面就是汪老講。第二次和汪老長時間呆了一段時間。
接著就辦雜志,辦《美文》雜志。其實,汪老對這本雜志是很關注的。在初期創辦的時候,汪老在文壇已經是很厲害的了。我就到北京找他,凡是找他,他都給你寫稿子。
在中國文壇上,當代作家里,老一輩作家里和我關系好的有兩位作家,一個是河北的孫犁,一個就是汪曾祺先生。因為這兩位作家,在藝術上氣質上有相近的地方,也合乎我的心理。再一個我對沈從文老師是很敬重的,汪老又是沈從文的學生,咱雖不敢說也是汪老的學生,但也是走的沈從文、汪老和《紅樓夢》線上的路子。總歸中國作家有兩大趨勢,一種是文氣性作家,藝術性比較強的作家,一種是政治性濃厚的顯赫的剛烈的,那是以志趣來劃分的這一部分,而對汪老、孫犁、沈從文這一路作家,兩位先生生前自己有幸見到他們,確實是兩位很偉大的作家,實實在在。當時汪老最后一次見到是在北京開文代會,那時見到后,發現汪老臉皮比較黑,當時心里就好像格登一下。過了不長時間就去世了。后來就給這紀念館寫一些東西。這是我和汪老交往的經過。
當時在南寧的時候,還沒有給當代作家出選集的風氣。那時當代作家還沒有出自選集,只有一個漓江出版社,出了兩本自選集,我的散文自選集,后來汪曾祺的小說自選集。當時中國出版界出版當代作家選集極少,最后才這樣選。那樣選,這樣編那樣編,才有這樣的選集。那樣的文集。其實,作為汪老他享有極高的聲譽,我們和汪老又談得來,我們這一塊特別敬重他。這一類作家生前不一定很紅火,他們不一定得了很多獎,不一定做什么官,偏偏是只有這一類作品很長久。汪老的創作是這樣的,我想汪老的作品一定會留在世上。
總的來說,到這里來,心情很激動。本來以為到贊化學校就開個會,我說開個什么會,最害怕見人,不會說話。就七八個人吧。到這來,這種場面,一到大門,把我嚇壞了,隊伍那么長,那么多人歡迎,我從來沒有經受過,不知道該怎么說話了,還有點害怕,自己也不善于這種場面的事情,所以一方面感謝,一方面也不敢當。尤其是在汪老的母校,在這里太張揚,汪老會罵的(笑聲)。就像有一年到曲阜后,正好曲阜有一個小書店,一定要我在那兒簽名,打死我也不在那簽名。在孔夫子面前賣書(笑聲),你賈平凹在那兒賣書,不是作踐我嗎!堅決沒有在那兒簽名賣書。在這兒,我覺得到汪老的母校,咱也是個學生,是個小學生,年齡雖過了的小學生。但是,今天我在高郵見到這么多人,被學校這樣的歡迎,基本上我永遠記在心上。歡迎大家到我們那兒,到西安,到美文雜志社來做客,我好再回報大家。
謝謝大家!
汪曾祺先生說過:“沾了元宵節的光,我的生日總不會忘記。”2010年2月28日是元宵佳節,也是我國著名小說家、散文家、戲劇家汪曾祺先生誕辰90周年紀念日。來自北京、上海、南京、安徽等多個省市的60多位著名作家、教授學者、新聞界朋友和“汪迷”代表,以及汪老子女,千里迢迢會聚高郵,隆重紀念這位已故高郵籍文化名人、中國現代文學的杰出人物。中國作協主席鐵凝還特地發來書面講話,對汪曾祺的作品與人品給予高度評價。“九十汪老”相關紀念活動為期兩天,內容包括汪曾祺誕辰90周年座談會,《高郵民歌》、《文游臺叢書》發行儀式,汪曾祺作品音樂朗誦會暨第四屆汪曾祺文學獎頒獎晚會,汪曾祺生前照片暨書畫作品展等。
附: 相信生活,相信愛
中國作家協會主席 鐵凝
汪曾祺老離開我們13年了,但他的文學和人格,他用小說、散文、戲劇、書畫為人間創造的溫暖、愛意、良知和誠心卻始終伴隨著我們。
汪曾祺先生總讓我想到母語無與倫比的優美和勁道。他對中國文壇的影響,尤其是對中青年一代作家的影響是大而深刻的。一位青年評論家曾這樣寫道:“在風行現代派的上世紀80年代,汪曾祺以其優美的文字和敘述喚起了年輕一代對母語的感情,喚起了他們對母語的重新熱愛,喚起了他們對民族文化的熱愛……他用非常中國化的文風征服了不同年齡、不同文化的人,因而又顯出特別的‘新潮’,讓年輕的人重新樹立了對漢語的信心。”他像一股清風刮過當時的中國文壇,在浩如煙海的短篇小說里,他那些初讀似水、再讀似酒的名篇,無可爭辯地占據著獨特雋永、光彩常在的位置。能夠靠純粹的文學本身而獲得無數讀者長久懷念的作家真正是幸福的。
汪曾祺先生總讓我想到“真性情”。這是一個飽含真性情的老人,一個對日常生活有著不倦興趣的老人。他從不敷衍生活的“常態”,并從這常態里為我們發掘出悲憫人性、贊美生命的金子。讓我們知道,小說是可以這樣寫的!竊以為,當一個人不能將真性情投入生活,又如何真摯為文?有句俗語叫做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但在汪老這里卻并非如此。他的人生也坎坷頗多,他卻不容他的人生如“戲”;他當然寫戲,卻從未把個人生活戲劇化。他的人生就是人生,就像他始終不喜歡一個說法叫做“作家去一個地方體驗生活”,他更愿意說去一個地方生活。后者更多了一份不計功利的踏實和誠樸,也就說不定離文學的本質更近。一個通身洋溢著人間煙火氣的真性情的作家,方能贏得讀者發自內心親敬交加的感情。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境界呢。能達此境界的作家為數不多,汪老當是這少數人之一。
汪曾祺先生總讓我想到“相信生活,相信愛”。因為,他就是相信生活也相信愛的,特別是當他在苦難和坎坷境遇中。他曾被迫離別家人,下放到壩上草原的一個小縣勞動,在那里畫馬鈴薯、種馬鈴薯、吃馬鈴薯。但他從未控訴過那里的生活,他也從不放大自己的苦難。他只是自嘲地寫過,他如何從對圓頭圓腦的馬鈴薯無從下筆,竟然達到一種想畫不像都不行的熟練程度。他還自豪地告訴我們,全中國像他那樣,吃過那么多品種的馬鈴薯的人,怕是不多見呢。這并不是說,汪曾祺先生被苦難所麻木。相反,他深知人性的復雜和世界的艱深。他的不凡在于,和所有這些相比,他更相信并尊重生命那健康的韌性,他更相信愛的力量對世界的意義。我想說,實際上汪曾祺先生的心對世界是整個開放的,因此在故事的小格局里,他有能力呈現心靈的大氣象。他曾在一篇散文中記述過他在那個草原小縣的一件事:有一天他采到一朵大蘑菇,他把它帶回宿舍精心晾干收藏起來。待到年節回北京與家人短暫團聚時,他將這朵蘑菇背回了家,并親手為家人烹制了一份極其鮮美的湯,那湯給全家帶來了意外的歡樂。
2009年5月17日,汪曾祺先生忌日的第二天,我去福田公墓為汪曾祺先生獻花。那天太陽很好,墓園十分安靜。我隨著立在路邊的指示牌的引導,尋找汪老的墓碑。我終于在一面指示牌上看見了汪老的名字,那上面標明他的位置在“溝北二組”。溝北二組,這是一個讓我感到生疏的稱謂。我環顧四周,原來一排排墓碑被一行行生機勃勃的桃樹環繞。幾位農人模樣的男子正散站在樹下仔細地修剪桃枝。從前這公墓說不定就是村子里的一片桃園吧?而此時的汪老,就仿佛成為了這個村莊被編入“溝北二組”的一名普通村民。記得有一篇寫汪老的文章里說,汪老是當代中國最具名士氣質的文人。以汪老的人生態度,以他的真性情,“名士”、“村民”或者都不重要,若硬要比較,也許汪老更看重過往生命的平實和普通。我在汪曾祺先生與夫人合葬的簡樸的墓碑前獻上鮮花,我再次確信,汪老他早就坦然領受了頭頂上這個再尋常不過的新身份,這兒離有生命的樹和孕育生命的泥土最近。走出墓地時我才發現進門處還有一則“掃墓須知”,其中一條寫道,“有獻鮮花者,務請將花撕成花瓣撒在墓碑四周以防被竊”。但我沒有返回“溝北二組”把鮮花撕成花瓣——心意已經在那兒,誰又能真的偷走呢?
今天,在汪曾祺先生的家鄉,懷念他、熱愛他的人們以這樣的規模和如此的隆重,來追憶這位中國現代文學的杰出人物,這一方水土的文化財富,使我感受到高郵潤澤、悠遠的文化積淀;我也愈加覺得,一個民族,一座城市,是不能沒有如汪老這樣一些讓我們親敬交加的人呼吸其中的。也因此,這紀念活動的意義將會超出文學本身。它不僅讓我們在21世紀這個競爭的壓力大于人與人之間美好情感相互贈予的時代,依然相信生活、相信愛,也喚起我們思索:在經濟全球化的大背景之下,我們當怎樣珍視和傳承獨屬于我們民族的優雅的精神遺產,當怎樣積攢和建設理性而積極的文化自信。
汪曾祺出生于1920年(與張愛玲同歲),江蘇高郵人。汪家是一個士紳世家,祖父是清朝末期拔貢,開過藥店,作過眼科大夫。父親汪菊生是一位熟讀經史子集的儒生,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花鳥魚蟲無所不愛。汪曾祺在氣質、修養和情趣上較多地繼承了他父親的基因,從小受到正規的傳統教育和父親的寵愛,又聰穎過人。不僅有一個與沈從文一樣無憂無慮的小學時代,而且還有一個沈從文和張愛玲都無法相比的天真浪漫、幸福快樂的金色童年。
在家鄉讀完小說和初中后,考入江陰縣南普中學讀高中。1939年(19歲)從上海經香港、越南到昆明,考入(昆明)西南聯大中文系,接觸到大量的新文學作品和國外的翻譯作品。1940年開始小說創作,最初創作的《小學校的鐘聲》和《復仇》等,主要受到弗吉尼亞?伍爾芙、阿索林、紀德和普魯斯特的意識流手法的影響,后得到當時在西南聯大任中文系教授的著名小說家沈從文的親自指導。1943年畢業后,先后在昆明和上海當中學教師,出版有小說集《邂逅集》。1947年(27歲)寫于上海的短篇小說《雞鴨名家》,在小說題材和創作風格等多方面都受到沈從文小說的極大影響,并顯露出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
1948年到北平,失業半年,后經沈從文推薦任職于歷史博物館。不久,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隨第四野戰軍工作團南下,在武漢參加文教單位的接管工作,被派到一女子中學任教。1950年又調回北京,在北京市文聯工作(1951年曾有一個短暫的時期到江西進賢縣參加土改),1954年調至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工作。在此期間,參加過《北京文藝》、《說說唱唱》、《民間文學》等文藝刊物的編輯。1956年發表京劇劇本《范進中舉》。
1958年被錯劃為右派,下放到長城外張家口地區的一個農業科學研究所勞動改造。1962年,調回北京,在北京市京劇團任編劇。1963年參加京劇現代戲《沙家浜》(《蘆蕩火種》)的改編,同年,出版兒童小說集《羊舍的夜晚》。“文革”中還參加了“樣板戲”《沙家浜》的定稿。
1979年,重新開始創作。在80年代以后,進入創作的高潮期,創作出許多描寫民國時期江南風俗人情的小說,出版有小說集《晚飯花集》、《汪曾祺短篇小說選》、散文集《蒲橋集》、《孤蒲深處》、《旅食小品》、《矮紙集》、《汪曾祺小品》和文學評論集《晚翠文談》,以及《汪曾祺自選集》(1987)、《汪曾祺文集》(四卷,1993)、《汪曾祺全集》(八卷,1998)等,受到很高的贊譽,曾掀起一個“汪曾祺熱”。1997年在北京病逝。
懷念汪曾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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