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犁的意義
專題:孫犁的意義
編者:賈平凹先生寫過一篇文章:孫犁的意義。我們知道,孫犁先生對于眾多的寫作者和讀者都產(chǎn)生了溫暖深厚的影響,他的小說他的隨筆散文都以特殊的魅力感染著閱讀者。今年是孫犁先生誕辰96周年,距離他去世也已經(jīng)7年了,我們對于先生最好的紀念就是繼續(xù)讀他的文章感知他的人生,并延續(xù)在我們的心中。
孫犁簡介
(1913.4.6-2002.7.11)
現(xiàn)、當代小說家、散文家,被譽為“荷花淀派”的創(chuàng)始人。原名孫樹勛,曾用筆名蕓夫,河北安平人。1927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1933年畢業(yè)于保定育德中學,研究生。1937年參加工作,任安新縣同口鎮(zhèn)小學教師,1939年后參加抗日工作,曾任河北抗戰(zhàn)學院教官,晉察通訊社、晉察冀邊區(qū)文聯(lián)、晉察冀日報社及華北聯(lián)合大學編輯、教師,延安魯迅藝術(shù)文學院教師,《平原雜志》編輯。1942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944年在延安發(fā)表《荷花淀》《蘆花蕩》等短篇小說,以其清新的藝術(shù)風格引起了文藝界的注意。此外,還有長篇小說《風云初記》(三集),中篇小說《鐵木前傳》,文學評論集《文學短評》!栋籽蟮砑o事》是作者最負盛名的一部小說和散文合集,其中的《荷花淀》《蘆花蕩》等作品,成為“荷花淀派”的主要代表作品。1949年后歷任天津日報社副刊科副科長、報社編委,中國作家協(xié)會天津分會主席,天津市文聯(lián)名譽主席,中國作協(xié)第一至三屆理事、作協(xié)顧問,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四屆顧問、第五屆名譽副主席,中國文聯(lián)榮譽委員。孫犁、趙樹理、周立波和柳青四位作家,被譽為描寫農(nóng)村生活的“四大名旦”和“四桿鐵筆”。
孫犁小說語言清新自然、樸素洗練,被稱為“詩體小說”。他和作家劉紹棠、叢維熙、韓映山、房樹民等,在創(chuàng)作風格上有共同的特點:如荷花一樣根植于水鄉(xiāng)泥土,帶著自然的清新純樸,充滿詩情畫意。被稱之為“荷花淀”派。
孫犁早期的散文形式自由,筆觸細膩、優(yōu)美,呈清新自然之態(tài)。他的散文以寫人見長。他善于抓住人物特點鮮明的音容笑貌,淡淡幾筆勾勒,便使人物躍然紙上,如《投宿》、《隨感》都是這方面成功的作品。
孫犁散文不尚濃妝,只求清麗,這一特點在他的敘事散文中表現(xiàn)突出。他的敘事散文從無豪言壯語,而是以細致委婉的筆調(diào)表現(xiàn)人物美好純潔的情感,干淡淡的客觀描述中包含著濃濃的情致。
新時期以來,孫犁散文在清新明麗之中又注入了深沉凝重,主觀色彩加重。在《童年漫憶》、《保定舊事》、《同口舊事》等形式各異的作品中,都貫穿著“我”的情感和思想。這一時期,孫犁散文多夾敘夾議,議論的成分明顯增多,充滿人生體驗的睿智見解、雋永的哲理、歷史的思索,字里行間閃爍著理性的色彩。像《文字生涯》、《伙伴的回憶》等都是他這一時期思想內(nèi)涵豐富、理論色彩濃厚的代表篇章。
孫文語言修飾而不造作,華美而不濃艷,純樸自然之態(tài)始終如一。
孫犁生平
7月11日晨6時,患病多年的孫犁搶救無效,駕鶴西行。其時,大雨從天而降;當親人、醫(yī)護人員和《天津日報》社的領導將他的遺體護送至太平間時,大雨戛然而止。巧合乎?好雨知情自薦哀!
孫犁是以小說家的身份走進當代文學史的。新中國成立后的中學生大都讀過他的代表作《荷花淀》,這篇清新、沉靜、質(zhì)樸而又蘊含深情的文字被選入中學語文課本,影響了一代又一代青年學子。
孫犁1913年生于河北安平一個農(nóng)民家庭。1933年夏從保定育德中學畢業(yè),1936年到安新縣同口鎮(zhèn)教小學。學校靠近白洋淀,這使他領略了白洋淀地區(qū)的明麗風光和風土人情,為他后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大量的素材。
抗日戰(zhàn)爭改變了孫犁的人生道路。1937年盧溝橋事變后,他投筆從戎,1939年被調(diào)到冀西新創(chuàng)建的晉察冀通訊社做“通訊指導”,從此開始了報業(yè)生涯——這也成為他的終身職業(yè)。
孫犁的文學創(chuàng)作始于1939年寫的敘事詩《梨花灣的故事》、《白洋淀之曲》,白洋淀地區(qū)的抗日斗爭成了他最重要的創(chuàng)作源泉,而成名作則是1945年創(chuàng)作于延安的“白洋淀紀事之一”《荷花淀》。孫犁對這篇小說很有感情,晚年的他說:“我寫出了自己的感情,就是寫出了所有離家抗日戰(zhàn)士的感情,所有送走自己兒子、丈夫的人們的感情。我表現(xiàn)的感情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每個和我生活經(jīng)歷相同的人,就會受到感動。”
抗戰(zhàn)勝利后,孫犁回到冀中,主編《平原》雜志,并堅持文學創(chuàng)作。1949年1月15日天津解放,第二天孫犁就隨軍入城,參加創(chuàng)辦《天津日報》,從此五十余年如一日,他沒離開天津,沒離開《天津日報》。
在辦報的同時,他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風云初記》、中篇小說《鐵木前傳》和短篇小說《山地回憶》等,出版了評論集《文學短論》、散文集《津門小集》。1958年結(jié)集出版小說散文集《白洋淀紀事》,獲得評論界和廣大讀者的一致好評。
1956年初夏,孫犁尚未完成《鐵木前傳》的寫作,不幸病倒,此后是“十年荒于疾病,十年廢于遭逢”,近20年的時間不能正常工作,也極少寫作。“文革”浩劫時期,他受到殘酷迫害,謫居陋室。他幾次想到自殺,而終于堅持下來。
進入新時期,他已是年逾花甲的老人了,且體弱多病,但他思想活躍,煥發(fā)出極強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作力。晚年的寫作持續(xù)了20年之久,這是他一生中不間斷地寫作時間最長的一個階段,共寫出120多萬字,相當于1966年前所寫的所有作品。這些作品都收入了《晚華集》、《秀露集》、《曲終集》等10個集子,又稱《耕堂劫后十種》。
1982年,《孫犁文集》出版。在《自序》中,孫犁自。“我的創(chuàng)作,從抗日戰(zhàn)爭開始,是我個人對這一偉大時代、神圣戰(zhàn)爭所作的真實記錄。其中也反映了我的思想,我的感情,我的前進腳步,我的悲歡離合。”“現(xiàn)在證明,不管經(jīng)過多少風雨,多少關山,這些作品,以原有的姿容,以完整的隊列,順利地通過幾十年歷史的嚴峻檢閱。”在另一篇文章,他又說:“如果我們能夠,在70年代,把自己60年代寫的東西拿出來再看,看看是否有愧于親友鄉(xiāng)里,能不能向山河發(fā)誓,山河能不能報以肯定贊許的回應。”無疑,孫犁的全部作品,都可以獲得肯定的答案。
像孫犁這樣嚴肅看待自己的作品,在中國當代文壇并不很多。孫犁說過:“在生活中,在一種運動和工作中,我也看到錯誤的傾向,雖然不能揭露,求得糾正,但從來沒有違背良心,制造虛偽的作品,對這種錯誤,推波助瀾。”簡而言之,他從未說過違心的話、做過違心的事,更沒寫過違心的作品。
凡是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人都知道,做到這點并不容易。孫犁從未在批判會上批判別人,更沒有寫過一篇大批判文章。有一次,組織上指派他到北京,批判他年輕時崇敬的老作家,幸得會議主持人說“他身體不好,就算了吧”,他對這事銘記在心,永遠不忘。還有一次,他不顧個人利害,為當時被批判的一個詩人說了幾句公道話,也幸得主持人了解他,未予深究。“文革”中,有人找他調(diào)查一位老戰(zhàn)友說了哪些反黨的話,他情緒激動,慷慨激昂地說:“他沒有說過反黨的話,他為什么要反黨呢?”
在創(chuàng)作上,孫犁極其認真地堅持現(xiàn)實主義原則。他的主題、人物、情節(jié),都是從現(xiàn)實生活中提煉出來的,絕不“虛張聲勢”;他的文章語言,更是出神入化,爐火純青。
孫犁在晚年極其珍惜時間,他在屋里方桌上的大玻璃下壓過一張小紙條,寫的是“本人年老多病務請來訪親友體諒談話時間不宜過長”。文字未加標點,寫在從報紙裁下的一塊邊角紙上。他把自己的主要時間和精力都用于讀書、寫作上。
孫犁對當代文學史最大的影響也許是創(chuàng)立了“荷花淀派”。那是在新中國初期,一批青年作家學習孫犁、追隨孫犁,受他的影響和指導,創(chuàng)作出一批較優(yōu)秀的反映農(nóng)村新生活的作品,文學研究者稱他們?yōu)?ldquo;荷花淀派”(或“白洋淀派”)。但晚年的孫犁卻不認為有這么一個流派。他主張“文人宜散不宜聚”,中國文學史上“唐詩無流派,而名人輩出,風格多樣,詩壇繁榮”;更何況隨著時代風云的變幻,他們中的一些人經(jīng)歷坎坷,當他們再度寫作時,其風格與情調(diào)已不復往日了。(劉宗武)
作家筆下的孫犁
月光下的孫犁
從維熙
去年的七月,孫犁走完了他布衣布履的一生。一年之后的七月十日下午,我和友人房樹民驅(qū)車奔往水鄉(xiāng)白洋淀,去瞻仰建立在北國明珠上的孫犁紀念館。
孫犁生前曾受到過這方水土的養(yǎng)育,他的小說《荷花淀》,又讓白洋淀美麗的紅荷,醉倒了無數(shù)讀者,使白洋淀的名字香飄世界。因而,在孫犁遺體火化的當天,這兒的鄉(xiāng)親曾在黎明時分,搖船下水采摘了塘中的幾十朵紅荷,并即刻運往天津,擺放在孫犁的遺體周圍,讓孫犁最后一次感受他熟悉的紅荷幽香。記得,當天我面對這些放出幽香的紅荷,當真為之流下了激動的眼淚,因為在我的記憶里,眾多仙逝的作家中,只有孫犁能有這樣的獨特的禮遇。不久,孫犁文學研究會的友人告知我,白洋淀的鄉(xiāng)親們,正在水淀中最美麗的“荷花大觀園”,為孫犁建造一座紀念館,到孫犁逝世一周年的七月,希望我能來這兒看一眼荷塘中的孫犁雕像———此行驅(qū)車奔往白洋淀,就是為這個宿愿而來。
下了車,沒有住在陸地上的賓館,一條白色的機動船,載著我們穿過層層綠葦織成的翠峰,向萬頃碧波中駛?cè)。不知是不是孫犁文魂蔭庇這片水鄉(xiāng)之故,年年少雨的白洋淀,今年不僅雨水充沛,冀中水庫還為白洋淀送了上億立方的清水,使白洋淀碧波浩渺無垠。我凝望著平了堤岸的波光水影,不禁想起了詩人孫敬軒對孫犁文學主體的評說:“孫犁是云化成的雨,雨織成的云。”他之所以這么詮釋孫犁的文學主體,因為在孫犁的作品中,沒有大紅大紫和轟轟烈烈,筆鋒流露出的多是充滿人間纖細而真摯的真情。他是月亮———不是太陽———他是云和雨,不是熾熱灼人的火山。如此說來,孫犁此時是回歸到他的母體中來了;進一步推論,可不可以這么說,這水天一色的白洋淀,就是孫犁靈與肉的化身?!
半個世紀之前的1936年,孫犁在這片水淀之邊的銅口小學任教時,曾放舟于這片天然之水;到了1945年抗日戰(zhàn)爭勝利之后,他從延安回到冀中地區(qū),由于他戀棧這片水鄉(xiāng),又曾多次到這兒來深入生活;這兒的每一只舟影,每一朵蓮荷,都和他的文學神經(jīng)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聯(lián)系。因而,盡管小說《荷花淀》誕生在黃土高原的延安,但是小說之魂卻懷胎于這片水天一色的鄉(xiāng)野。此時,他又回到了這兒,孫犁如果在地下有知的話,一定會為此而動容。
船到下榻的賓館,已是黃昏時分。隔窗外望,見滿池紅荷已然綻放,美麗的紅荷盡頭,一片剛剛建起的青堂瓦舍,那就是孫犁紀念館。在那片青堂瓦舍之前,有一尊拔地而起的銀色雕像,那就是孫犁。本來孫犁紀念館的開幕儀式,在第二天的上午舉行,但自青年時代就傾心于孫犁文字的我和樹民,似已無法化解內(nèi)心的激動,扔下手中的背包,就匆匆奔向了“荷花大觀園”。久違了,白洋淀的紅荷;久違了,北國的這顆水上明珠!昔日,我們曾幾次來白洋淀神游,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白洋淀似已死去了它的神韻,不僅綠葦枯黃,而且水淺到難以行舟的地步;記得有一年,我和樹民來這兒觀光時,水淀里干涸到了大車輪子取代了船槳,我們是坐在一輛馬車上,穿過無水之塘的。真是此一時彼一時,這顆煙波浩渺的北國明珠,此
時不僅青春再現(xiàn),一代文學大師文魂,圓寂后在這兒復位,又給北國明珠添上了新的人文光澤。
通往紀念館,要穿過水中紅荷之塘。那兒沒有了路,而有一條約百余米長的水上浮橋。我們踩上去它就左右搖擺起來,好在浮橋下面有氣筒連環(huán)支撐,因而行走在上面,盡管有點心跳,但是有驚無險。此時已是黃昏時分,歸巢的水鳥在空中啾啾而鳴,滿池紅荷吐出爽人心肺的幽香。目光穿過初綻的美麗蓮荷,眺望岸邊的孫犁的銀色雕像,那是一道十分撩人思緒的風景:荷是紅的,塑像是白的;水是清的,葦葉和蓮葉綠如翡翠……好不容易走過了那長長的浮橋,一身布衣布履的孫犁(身著中山裝),像他生前那么清淡閑雅端坐在塘邊,正在凝視著滿塘的紅荷。雕像高二點五米,底座高一米;底座是光潔的太行花崗石鋪就,而雕像是來自四川的漢白玉石塑成。其實,孫犁的第一故鄉(xiāng),并不在安新縣的白洋淀,但是這里的人民,出于敬重孫犁人文精神和懷念他留在水淀中的形影,縣政府和民營企業(yè)家辛會來先生,
不惜艱難硬是從南方四川購來質(zhì)地無瑕的漢白玉石,讓雕塑家完成了這項文化工程。紀念館內(nèi)的陳設,也力求避開世俗而尋求高雅,里邊沒有附合時尚的裝飾,而是按著孫犁生前的淡雅的人文生態(tài),展示孫犁從小到老的各種圖像和文字。這是吻合孫犁人文精神的,因為他來去匆匆的一生中,最忌那些“繡花枕頭———一肚子草”的外在點綴。因而這座孫犁的水上紀念館,讓我和樹民為之勃然情動。
走出紀念館,暮色已然降臨。月亮已高懸于天穹之角,月光與漢白玉的孫犁雕像相互交映,真是一道人間難覓的美麗的風景。我們在月光下向?qū)O犁彎腰鞠躬,并祝愿老人靈魂永生。我當真欽佩水鄉(xiāng)人民的審美目光,白洋淀如此浩渺無涯,但是孫犁的石雕,不落成在其它任何景區(qū),而偏偏落生在“荷花大觀園”。之所以產(chǎn)生這樣的感悟,因為孫犁的一生就美如他面前的蓮荷,古人寫下的《愛蓮說》中,對蓮荷的生命特征有“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描寫,他回歸到了無邊無際的蓮荷之中,是他生命的還原。此為令我動情的緣由之一。其二,他雖然如同蓮荷那般,如今已然化作地下之藕,但由于他的文學作品的強烈輻射,中國無數(shù)的紅荷的花蕾,已然開出絢麗的花朵,并在那綠綠的蓮葉之間,結(jié)出一個個碩大的蓮蓬—
——那無數(shù)顆蘊生其內(nèi)的蓮籽,就是后來人的文學果實!難道不是嗎?!
踏上歸途時,回首孫犁的漢白玉雕像,與月亮的光澤融為一體。不,那不是天上月光的投影,孫犁就是中國文苑的一輪明月,那是他人文精神的光華,在中國大地上放光……
孫犁論(賈平凹眼中的孫犁)
讀孫犁的文章,如讀《石門銘》的書帖,其一筆一畫,令人舒服、也能想見到書家書時的自在,是沒有任何病疾的自在.好文章好在了不覺得它是文章,所以在孫犁那里難尋著技巧,也無法看到才華橫溢處,鄭燮的六分半也好,但都好在奇與怪上,失之于清正.
而世上最難得的就是清正.孫犁一生有野心、不在官場、也不往熱鬧地去,卻沒有仙風道骨氣、還是一個儒,一個大儒.這樣的一個人物,出現(xiàn)在時下的中國,尤其天津大碼頭上,真是不可思議.
數(shù)十年的文壇、題材在決定著作品的高低,過去是,現(xiàn)在變個法兒仍是,以此走紅過許多人.孫犁的文章從來是能發(fā)表了就好,不在乎什么報刊和報刊的什么位置.他是什么都能寫得,寫出來的又都是文學.一生中凡是白紙上寫出的黑字都敢堂而皇之地收在文集里、既不損其人亦不損其文,國中幾個能如此作品起碼能活半個世紀的作家,才可以談得上有創(chuàng)造,孫犁然未大紅大紫過.作品卻始終被人學習且活到老、寫到老、筆力未曾絲毫減弱,可見他創(chuàng)造的能量多大!
評論界素有荷花淀派之說,其實哪里有派而流孫犁只是一個孫犁、孫犁是孤家寡人、他的模仿者縱然萬千、但模仿者只看到他的風格,看不到他的風格是他生命的外化,只看到他的語言.看不到他的語言有他情操的內(nèi)涵,便把清誤認為了淺、把簡誤認為了少.因此,模仿他的人要么易成名而不成功,為一株未長大就結(jié)穗的麥子,麥穗只能有蠅頭大,要么望洋生嘆、半途改弦.天下的好文章不是誰要怎么就可以怎么的,除了有天才、有夙命,還得有深厚的修養(yǎng),佛是修出來的,不是練出來的.常常有這樣的情形,初學者都喜歡涌集孫門,學到一定水平了,就背棄其師,甚至生輕看之心、待最后有了一定成就,又不得不再來尊他.孫犁是最易讓模仿者上當?shù)淖骷?孫犁也是易被社會誤解的作家.
孫犁不是個寫史詩的人(文壇上常常把史詩作家看得過重、那怎么還有史學家呢),但他的作品直通心靈.到了晚年,他的文章越發(fā)老辣得沒有幾人能夠匹敵.舉一個例子,舞臺上有人演諸葛、演得惟妙惟肖,可以稱得活諸葛、但活諸葛畢竟不是真正的諸葛.明白了要做活諸葛和諸葛本身就是諸葛的含義、也就明白了孫犁的道行和價值所在.
賈平凹:孫犁的意義
我不是現(xiàn)當代中國文學的研究者,以一個作家的眼光,長期以來,我是把孫犁敬為大師的。我?guī)缀踝x過他的全部作品。在當代的作家里,對我產(chǎn)生過極大影響的,起碼其中有兩個人,一個是沈從文,一個就是孫犁。我不善走動和交際,專程登門去拜見過的作家,只有孫犁;而沈從文去世了,他的一套文集恭恭敬敬地擺在我的書架上,奉若神明。
孫犁敢把一生中寫過的所有文字都收入書中,這是別人所不能的。在中國這樣的社會里,經(jīng)歷了各個時期,從青年到老年,能一直保持才情,作品的明凈崇高,孫犁是第一人。
孫犁的主要作品是以農(nóng)村為題材的,在他創(chuàng)作活躍的那個時期,出現(xiàn)了一大批農(nóng)村題材小說的高手,但他是最獨特的一個,也是最杰出的一個。他的作品往往在發(fā)表后就有了廣泛的影響,但并不特別爆響,可半個多世紀過去了,許多在當時紅火的書已經(jīng)沒有人再讀了,或者再讀已沒有了多少對應,而他的書仍被相當多的人在讀。孫犁是一面古鏡,越打磨越亮。
文壇上曾流傳著有關孫犁的是非,說他深居簡出,說他脾氣古怪,是他的性格原因呢,還是他的文學一直遠離政治,遠離主流文學圈子而導致的結(jié)果?這一切與他在意識上、文體上、語言上獨立于當時的文壇,又能給后學者有所開啟,是不是有關系呢?如果有關系,作家怎樣保持他的文學的純凈,怎樣積極地發(fā)展自己的天才,孫犁的意義是什么,貢獻在哪里?遺憾的是對孫犁的研究雖然不斷,但這些方面并未深入。如果拋開諸多的人為因素,如果以后孫犁的研究更深入下去,如果還有人再寫現(xiàn)當代文學史,我相信,孫犁這個名字是燦爛的,神當歸其位。
2002年12月5日夜
懷念孫犁
孫犁紀念館
從維熙:孫犁不僅是“荷花淀”派的代表人物,也是一位頂級作家?箲(zhàn)時期,別人都在壯懷激烈時,只有他從人性的角度關注戰(zhàn)爭,寫得那么美。這些年我們對沈從文評價很高,而對在解放區(qū)文學中風格非常特殊的孫犁,評價始終不到位,過去、現(xiàn)在都不到位。
莫言:如果孫犁想像某些作家那樣不放過任何出頭露面的機會,以他的地位,簡直太容易了。他那種寂寞冷清的狀態(tài)是他自己造成的,也是他所期盼的,他是現(xiàn)代社會的一位“大隱”。
馮驥才:孫犁過著深居簡出、寧靜淳樸的生活,甚至保留著部分農(nóng)村生活的習慣。他總是穿圓口布鞋,別人寄來報紙雜志,他把信封攢起來,留著包書皮。他不是一個大思維的知識分子,也沒有很寬闊的眼界,但他不茍合時流,“文革”中的艱難歲月也不迎合。他與人、與世界、與關切的事都保持距離——審美的距離。文壇要么事故多,要么故事多,很世俗,文人也比較油滑,而孫犁怕是非,不愿涉足文壇任何事。他給我們留下了一些被人喜愛的作品,一個透明純粹的性格。孫犁的一生誠如元代畫家王冕所言:“不要人夸顏色好,只留清氣滿乾坤”。
來讀幾篇孫犁的散文
孫犁散文-吃飯的故事
我幼小時,因為母親沒有奶水,家境又不富裕,體質(zhì)就很不好。但從上了小學,一直到參加革命工作,一日三餐,還是能夠維持的,并沒有真正挨過餓。當然,常年吃的也不過是高粱小米,遇到荒年,也吃過野菜蝗蟲,餑餑里也摻些谷糠。
一九三八年,參加抗日,在冀中吃得還是好的。離家近,花錢也方便,還經(jīng)常吃吃小館。后來到了阜平,就開始一天三錢油三錢鹽的生活,吃不飽的時候就多了。吃不飽,就到野外去轉(zhuǎn)游,但轉(zhuǎn)游還是當不了飯吃。
菜湯里的蘿卜條,一根趕著一根跑,像游魚似的。有時是楊葉湯,一片追著一片,像飛蝶似的。又不斷行軍打仗,就是這樣的飯食,也常常難以為繼。
一九四四年到了延安,豐衣足食;不久我又當了教員,吃上小灶。
日本投降以后,我從張家口一個人徒步回家,每天行程百里,一路上吃的是派飯。有時夜晚趕到一處,桌上放著兩個糠餅子,一碟干辣子,干渴得很,實在難以下咽,只好忍饑睡下,明天再碰運氣。
到家以后,經(jīng)過八年戰(zhàn)爭,隨后是土地改革,家中又無勞動力,生活已經(jīng)非常困難。我的妻子,就是想給我做些好吃的,也力不從心了。
此后幾年,我過的是到處吃派飯的生活。土改平分,我跟著工作組住在村里,吃派飯。工作組走了,我想寫點東西,留在村里,還是吃派飯。對給我飯吃,給我房住的農(nóng)民,特別有感情,總是戀戀不舍,不愿離開。在博野的大西章村,饒陽的大張崗村,都是如此。在土改正在進行時,農(nóng)民對工作組是很熱情的;經(jīng)過急風暴雨,工作組一撤,農(nóng)民或者因為分到的東西少,或者因為怕翻天,心情就很復雜了。我不離開,房東的態(tài)度,已經(jīng)有很大的不同,首先表現(xiàn)在飯食上。后來有人警告我:繼續(xù)留在村里,還有危險。我當時確實沒有想到。
有時為了減輕家庭負擔,我還帶上大女兒,到一個農(nóng)村去住幾天,叫她跟著孩子們到地里去揀花生,或是跟著房東大娘紡線。我則體驗生活,寫點小說。
這種生活,實際上也是饑一頓,飽一頓,持續(xù)了有二三年的時間。
進城以后,算是結(jié)束了這種吃飯方式。
一九五三年,我又到安國縣下鄉(xiāng)半年。吃派飯有些不習慣,我就自己做飯,每天買點饅頭,煮點掛面,炒個雞蛋。按說這是好飯食,但有時我嫌麻煩,就三頓改為兩頓,有時還是餓著肚子,到沙崗上去散步。
我還進城買些點心、冰糖,放在房東家的櫥柜里。房東家有兩房兒媳婦,都在如花之年,每逢我從外面回來,就一齊笑臉相迎說:
“老孫,我們又偷吃你的冰糖了。”
這樣,吃到我肚子里去的,就很有限了。雖然如此,我還是很高興的。能得到她們的歡心,我就忘記饑餓了。
1983年9月1日晨,大雨不能外出。
孫犁散文-青春余夢
我住的大雜院里,有一棵大楊樹,樹齡至少有七十年了。
它有兩圍粗,枝葉茂密。經(jīng)過動亂、地震,院里的花草樹木,都破壞了,唯獨它仍然矗立著。這樣高大的樹木,在這個繁華的大城市,確實少見了。
我幼年時,我們家的北邊,也有一棵這樣大的楊樹。我的童年,有很多時光是在它的下面、它的周圍度過的。我不只在秋風起后,在那里揀過楊葉,用長長的柳枝穿起來,像一條條的大蜈蚣;在春天度荒年的時候,我還吃過楊樹飄落的花,那可以說是最苦最難以下咽的野菜了。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老了,蟄居在這個大院里,不能再向遠的地方走去,高的地方飛去。每年冬季,我要升火爐,劈柴是寶貴的,這棵大楊樹幫了我不少忙。霜凍以后,它要脫落很多干枝,這種干枝,稍稍曬干,就可以升火,很有油性,很容易點著。每聽到風聲,我就到它下面去揀拾這種干枝,堆在門外,然后把它們折斷曬干。
在這些干枝的表皮上,還留有綠的顏色,在表皮下面,還有水分。我想:它也是有過青春的呀!正像我也有過青春一樣。然而它現(xiàn)在干枯了,脫落了,它不是還可以幫助別人升起火爐取暖嗎?
是為序。
我的青春的最早階段,是在保定育德中學度過的。保定是一座古老的城市,荒涼的城市,但也是很便于讀書的城市。
在這個城市,我呆了六年時間。在課堂上,我念英語,演算術(shù)。在課外,我在學校的圖書館,領了一個小木牌,把要借的書名寫在上面,交給在小窗口等待的管理員,就可以拿到要看的書。圖書管理員都是博學之士。星期天,我到天華市場去看書,那里有一家賣文具的小鋪子,代賣各種新書。我可以站在那里翻看整整半天,主人不會干涉我。我在他那里看過很多種新書,只買過一本。這本書,我現(xiàn)在還保存著。我不大到商務印書館去,它的門半掩著,柜臺很高,望不見它擺的書籍。
讀書的興趣是多變的,忽然想看古書了;又忽然想看外國文學了;又忽然想研究社會科學了,這都沒有關系。盡量去看吧,每一種學科,都多讀幾本吧。
后來,我又流浪到北平去了。除了買書看書,我還好看電影,好聽京戲,迷戀著一些電影明星,一些科班名角。我住在東單牌樓,晚上,一個人走著到西單牌樓去看電影,到鮮魚口去聽京戲。那時長安大街多么荒涼、多么安靜。∫宦飞希苌儆龅叫腥。
各種藝術(shù)都要去接觸。饑餓了,就掏出剩下的幾個銅板,坐在露天的小飯攤上,吃碗適口的雜菜燴餅吧。
有一陣子,我還好歌曲,因為民族的苦難太深重了,我們要呼喊。
無論保定和北平,都曾使我失望過,痛苦過。但也都給過我安慰和鼓舞,留下的印象是深刻的。我在那里得到過朋友們的幫助,也愛過人,同情過人。寫過詩,寫過小說,都沒有成功。我又回到農(nóng)村來了,又聽到楊樹葉子,嘩嘩的響著。
后來,我參加了抗日戰(zhàn)爭,關于這,我寫得已經(jīng)很多了。
戰(zhàn)爭,充實了我的青春,也結(jié)束了我的青春。
我的青春,價值如何?是歡樂多,還是痛苦多?是安逸享受多,還是顛沛流離多?是虛度,還是有所作為,都不必去總結(jié)了。時代有總的結(jié)論,總的評價。個人是一滴水,如果滴落在江河,流向大海,大海是不會涸竭的。正像楊樹雖有脫落的枝葉,它的本身是長存的。我祝愿它長存!
是為本文。
1982年12月6日清晨
孫犁散文-一九五六年的旅行
一九五六年的三月間,一天中午,我午睡起來暈倒了,跌在書櫥的把手上,左面頰碰破了半寸多長,流血不止。報社同人送我到醫(yī)院,縫了五針就回來了。
我身體素質(zhì)不好,上中學時,就害過嚴重的失眠癥,面黃肌瘦,同學們?yōu)槲覔。后來在山里,因為長期吃不飽飯,又犯了一次,中午一個人常常跑到村外大樹下去靜靜地躺著。
但我對于這種病,一點知識也沒有,也沒有認真醫(yī)治過。
這次跌了跤,同志們都勸我外出旅行。那時進城不久,我還不像現(xiàn)在這樣害怕出門,又好一人孤行,請報社和文聯(lián)給我打算去的地方,開了介紹信,五月初就動身了。
對于旅行,雖說我還有些余勇可賈,但究竟不似當年了。
去年秋天,北京來信,要我為一家報紙,寫一篇介紹中國農(nóng)村婦女的文章。我坐公共汽車到了北郊區(qū)。采訪完畢,下了大雨,汽車不通了。我一打聽,那里距離市區(qū),不過三十里,背上書包就走了。過去,每天走上八九十里,對我是平常的事。誰知走了不到二十里,腿就不好使起來,像要跳舞。我以為是餓了,坐在路旁,吃了兩口郊區(qū)老鄉(xiāng)送給我的新玉米面餅子,還是不頂事。勉強走到市區(qū),雇了一輛三輪,才回到了家。
這次旅行,當然不是徒步,而是坐火車,舒服多了,這應該說是革命所賜,生活條件,大為改善了。
濟南
第一個目標是濟南。說也奇怪,從二十歲左右起,我對濟南這個地方,就非常向往。在中學的國文課堂上,老師講了一段《老殘游記》,隨后又說他幼小時跟著父親在濟南度過,那里的風景確實很好。還有一種好吃的東西,叫做小豆腐。這一段話,竟在我心里生了根。后來在北平當小學職員,不愿意干了,就對校長說:我要到濟南去了,辭了職。當然沒有去成。
在濟南下車時,也就是下午一二點鐘。雇了一輛三輪,投奔山東文聯(lián)。那時王希堅同志在文聯(lián)負責,我們是在北京認識的。
濟南街上,還是舊日省城的樣子,古老的磚瓦房,古老的石鋪街道。文聯(lián)附近,是游覽區(qū),更熱鬧一些,有不少小商小販,擺攤叫賣。文聯(lián)大院,就是名勝所在,有泉水,種植著荷花,每天清晨,人們就在清流旁盥洗。
王希堅同志給了我一間清靜的房。他知道我的脾氣,說:
“吃飯,愿意在食堂吃也可,愿意出去吃小館,也方便。”
因為距離很近,當天我就觀看了珍珠泉、趵突泉、黑虎泉。那時水系沒遭到破壞,趵突泉的水,還能涌起三尺來高。
第二天,文聯(lián)的同志,陪我去游了大明湖和千佛山,乘坐了彩船,觀賞了文物。那時游人很少,在千佛山,我們幾乎沒遇到什么游人,像游荒山野寺一樣。我最喜歡這樣的游覽,如果像趕廟會一樣,摩肩接踵,就沒有意思了。
我也到附近小館去吃過飯,但沒有吃到老師說的那種小豆腐。
另外,沒有找到古舊書店,也是一大遺憾。我知道,濟南的古書不少,而且比北京、天津,便宜得多。
南京
第二站是南京。到南京已經(jīng)是下午五六點鐘了。我先趕到江蘇省文聯(lián)。那時的文聯(lián),多與文化局合署辦公,文聯(lián)與文化局電話聯(lián)系,說來了一位客人,想找個住處。文化局好像推托了一陣子,最后說是可以去住什么酒家。
對于這種遭遇,我并不以為怪。我在南京沒有熟人,還算是順利地解決了食住問題。應該感謝那時同志們之間的正常的熱情的關照。如果是目前,即使有熟人,恐怕也還要費勁一些。
此次旅行,我也先有一些精神準備。書上說:在家不知好賓客,出門方覺少知音,正好是對我下的評語。
在酒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吃過早飯,我先去逛了明孝陵,陵很高很陡,在上面看到了朱元璋的一幅畫像,軀體很高大,前額特別突出,像扣上一個小瓢似的。臉上有一連串黑痣。這種異相,史書上好像也描寫過。
從孝陵下來,我去游覽了中山陵,順便又游了附近一處名勝靈谷寺。一路梧桐林蔭路,枝葉交接如連理,真使人叫絕。
下午游了雨花臺、玄武湖、雞鳴寺、夫子廟。沒有游莫愁湖,沒有看到秦淮河。這樣奔襲突擊式的游山玩水,已經(jīng)使我非常疲乏。為了休息一下,就去逛了逛南京古舊書店。書店內(nèi)外,都很安靜,好書也多,排列得很規(guī)則。惜天色已晚,未及細看,就回旅舍了。此后,我通過函購,從這里買了不少舊書,其中并有珍本。
第三天清晨,我離開南京去上海。
現(xiàn)在想來,像我這樣的旅行,可以說是消耗戰(zhàn),還談得上是怡情養(yǎng)?到了一處,也只是走馬觀花,連憑吊一下的心情也沒有。別處猶可,像南京這個地方,且不說這是龍盤虎踞的形勝之地,就是六朝煙粉,王謝風流,潮打空城,天國悲劇,種種動人的歷史傳說,就沒有引起我的絲毫感慨嗎?
確實沒有。我太累了。我覺得,有些事,讀讀歷史就可以了,不必想得太多。例如關于朱元璋,現(xiàn)在有些人正在探討他的殺戮功臣,是為公還是為私?各有道理,都有論據(jù)。但可信只有一面,又不能起朱元璋而問之,只有相信正史。至于文人墨客,酒足飯飽,對歷史事件的各種感慨,那是另一碼事。我此次出游,其表現(xiàn)有些像凡夫俗子的所到一處,刻名留念。中心思想,也不過是為了安慰一下自己:我一生一世,畢竟到過這些有名的地方了。
上海
很快就到了上海,作家協(xié)會介紹我住在國際飯店十樓。這是最繁華的地區(qū),對我實在不利。即使平安無事,也能加重神經(jīng)衰弱。尤其是一上一下的電梯,靈活得像孩子們手中的玩具,我還沒有定下心來,十樓已經(jīng)到了。
第二天上午,一個人去逛書店,雇了一輛三輪,其實一轉(zhuǎn)彎就到了。還好,正趕上古籍書店開張,琳瑯滿目,隨即買了幾種舊書,其中有仰慕已久的戚蓼生序小字本《紅樓夢》。
想很快離開上海,第二天就到了杭州。
杭州
中午到了杭州,浙江省文聯(lián),也沒有熟人。在那里吃了一碗面條,自己就到湖邊去了。天氣很好,又是春季,湖邊的游人還算是多的。面對湖光山色,第一個感覺是:這就是西湖。因為旅途勞頓,接連幾夜睡不好覺,我忽然覺得精神不能支持,腳下也沒有準頭,隨便轉(zhuǎn)了轉(zhuǎn),買了些甜食吃,就回來了。
第二天,文聯(lián)通知我,到靈隱寺去住。在那里,他們新買到一處資本家的別墅,作為創(chuàng)作之家,還沒有人去住過,我來了正好去試試。用三輪車帶上一些用具,把我送了過去。
這是一幢不小的樓房,只樓下就有不少房間。樓房四周空曠無人,而飛來峰離它不過一箭之地。寺里僧人很少,住的地方離這里也很遠。天黑了,我一度量形勢,忽然恐怖起來。這樣大的一個靈隱寺,周圍是百里湖山,寺內(nèi)是密林荒野,不用說別的,就是進來一條狼,我也受不了。我得先把門窗關好,而門窗又是那么多。關好了門窗,我躺在臨時搭好的簡易木板床上,頭頂有一盞光亮微弱的燈,翻看新買的一本杭州旅行指南。
我想,什么事說是說,做是做。有時說起來很有興味的事,實際一做,就會適得其反。比如說,我最怕嘈雜,喜歡安靜,現(xiàn)在置身山林,且系名剎,全無干擾,萬籟無聲,就覺得舒服了嗎?沒有,沒有。青年時,我也想過出世,當和尚。現(xiàn)在想,即使有人封我為這里的住持,我也堅決不干。我現(xiàn)在需要的是一個伴侶。
一夜也沒有睡好,第二天清晨起來,在溪流中洗了洗臉,提上從文聯(lián)帶來的熱水瓶,到門口飯店去吃飯。吃完飯,又到茶館打一瓶開水提回來。
據(jù)說,西湖是全國風景之首,而靈隱又是西湖名勝之冠。
真是名不虛傳。自然風景,且不去說,單是寺內(nèi)的廟宇建筑,宏美豐麗,我在北方,是沒有見過的。殿內(nèi)的楹聯(lián)牌匾,佳作尤多。
在這里住了三天,西湖的有名處所,也都去過了,在小市自己買了一只象牙煙嘴,在岳墳給孩子們買了兩對竹節(jié)制的小水桶。我就離開了杭州,又取道上海,回到天津。
此行,往返不到半月,對我的身體非常不利,不久就大病了。
跋
余之晚年,蟄居都市,厭見擾攘,畏聞惡聲,足不出戶,自喻為畫地為牢。然當青壯之年,亦曾于燕南塞北,太行兩側(cè),有所涉足。亦時見山河壯觀,阡陌佳麗。然身在隊列,或遇戰(zhàn)斗,或值風雨,或感饑寒,無心觀賞,無暇記述。但印象甚深至老不忘。
古人云,欲學子長之文,先學子長之游,此理固有在焉。
然柳柳州《永州八記》,所記并非罕遇之奇景異觀也,所作文字乃為罕見獨特之作品耳。范仲淹作《岳陽樓記》,本人實未至洞庭湖,想當然之,以抒發(fā)抱負。蘇東坡《前赤壁賦》,所見并非周郎破曹之地,后人不以為失實。所述思緒,實通于古今上下也。
以此觀之,游記之作,固不在其游,而在其思。有所思,文章能為山河增色,無所思,山河不能救助文字。作者之修養(yǎng)抱負,于山河于文字,皆為第一義,既重且要。余之作,不堪言此矣。
1983年8月17日追記
在美麗的白洋淀,荷花仍舊美麗淡雅。
從左到右從上到下依次為:丁玲劉白羽賀敬之孫犁徐懷中吳強杜鵬程曲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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