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這輛長途客車終于風塵仆仆瘋瘋顛顛到達了周至縣城。我們下車，母親領(lǐng)著我走向一片彩旗飄揚的工業(yè)區(qū)，來到父親所在的卷煙廠。卷煙廠前后兩排房，前廠生產(chǎn)，后宿住著工人。父親是技術(shù)骨干，享受單間待遇。父親正上著班，見我們來了很高興，看著我說：“幾個月沒見，家兒又長高了！”說著馬上領(lǐng)我們進到他的宿舍，讓我們歇息一下再到老街去吃飯，交代完這些，就忙他的工作去了。

母親幫我洗去臉上的灰塵，領(lǐng)著我從父親工廠出來到縣城老街去吃飯。出門左拐，再左拐，還左拐，就走到了周至縣城的主街道。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繁華街市。只見街道兩邊一家挨一家排列著各式各樣的店鋪，隔一段還有“洋樓”矗立。街道上人流熙攘，聲音嘈雜。那時還見不到汽車，最多的是自行車，人流與自行車流混雜一起，共用著這條寬闊的街道。

盡管人車主要走中間大街，但街道兩邊也有較窄的人行道，人行道上高大的電線桿一根一根排向遠方。母親讓我走在她前面，穿行在這人行道上，我邊走邊數(shù)著電線桿，電線桿上斜插著紅旗。我們走啊走，走了好長的路。后來長大些才知道，我們當時是從周至縣城的南叉街走到東正街，再從東正街走到西正街，因為這里才有餐飲街市，但距離父親的工廠已經(jīng)有三里多路遠了。

走在這熱鬧紛亂的街市上，自然想起家鄉(xiāng)的景致來。那高高的太白山群峰，群峰下廣闊的原野，原野上散布著的村莊，村莊里錯落有致的街道，街道兩邊雜陳著的農(nóng)家小院，小院里的古樸瓦房。平時，青壯年下地后街道就只有老人坐在自家的門口，看著一群娃娃在土街上玩耍。我有時也會參與其中，但大部分是小伙伴們跟著我，到我家的打麥場玩，那里有大片的蜀葵花，我們最愛玩的游戲是在花叢里藏貓貓。對此，我已經(jīng)在《母親花》那篇散文里眷憶過了。

母親帶我走到餐飲街區(qū)，進了一家看起來比較干凈一點的面館。她讓我坐在一張餐桌旁的長條凳上，自己回身走到后廚里邊。這還是我第一次在餐館吃飯，對于要坐在桌邊等待送飯完全沒有概念，因為在老家吃飯，從來都是飯已經(jīng)盛好了，母親還在到處喊我，我一回家就能端上現(xiàn)成的飯碗，現(xiàn)在吃飯卻要坐在這兒等著。

這個時候已經(jīng)過了吃午飯時間，飯館里空空蕩蕩，只有我一個小孩子。我坐在那兒等著，等啊等，等了好長時間，不見服務(wù)員，也不見母親。第一次出遠門，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這樣獨自長時間干坐著，一個小孩家哪有那個耐心呢。我東張西望，手腳無措，又不見母親的身影，我想是不是母親做別的事情去了，要是這樣我也不用再等了，干脆回父親那里去吧。

想到這里，我跳下長條木凳，一轉(zhuǎn)身便跑出了飯館，順著來時的原路向父親的工廠走去，邊走邊看街上的景致。人行道上有電線桿，我是數(shù)著這些電線桿過來的，同時還無意間記下了拐彎處電線桿上貼著的那些紙片的特征，這樣我就順著來時的電線桿再走回去。

走啊走，數(shù)啊數(shù)，右拐，再右拐，還右拐，終于走進了父親的工廠。父親還在車間里忙著，見我回來問：“吃飯了嗎？”我說：“沒吃。”父親不解地問：“你媽呢？”我說：“我媽不見了！”父親一愣怔，馬上放下手頭的活，十分驚訝地問：“你一個碎娃娃是咋回來的？”我說：“順著街邊的電線桿回來的！”

父親一把把我攬進懷里，拍著我的后腦勺夸贊說：“真想不到我的家兒頭一回進城就這么膽大心細，只要沒走丟就謝天謝地了，真是老天保佑，老天保佑！這下可要把你媽嚇死了。以后千萬不敢自己到街上亂跑，我娃還小呢！”說完讓我坐在車間一角等著，父親又開始忙手里的活。

一會兒，門外傳來母親的哭喊聲：“我的家兒啊，你丟了可咋辦啊！”這時我要跑出去迎接母親，卻被父親笑著擋住，母親哭喊著很快走進廠門，卻見父親樂呵呵的，母親馬上停住哭聲問：“娃不見了你也不急？”父親“哈哈哈”地笑出了聲，指著墻角暗處說：“看那是不是你的寶貝疙瘩！沒想到吧，我看見娃一個人回來也嚇得不輕呢！”

母親朝我這里一看，立即小跑過來抱起我，在我臉上親了一下，聲音微微發(fā)顫地說：“我的家兒咋回來的呀，把媽嚇死了！”一連說了好幾遍，而且就這么一直抱著我和父親說話。我的個子比同齡娃娃要高，頭頂已經(jīng)超過母親半腰了，而母親個子小，她這么抱著很累，但她就要這么抱著。不等父親問，母親就講述了她在飯館離開我的原委。

原來，這家飯館午飯過后再沒人來就餐，做飯的師傅和幾個服務(wù)員便上街了，只留下看門的員工，看門員工得知我們要吃飯，就讓母親到后廚自己去做，母親真的就在里邊切菜和面搟面煮面，等她端出來熱騰騰的面條時，她的寶貝卻不見了，母親趕緊出門找，門外沒有，她就順著原路邊喊我的名字，邊問街邊的人，但沒有人注意到一個孩子的去向。

由于母親帶著哭腔在大街上高喊我的名字，引得路人紛紛注目，母親也顧不了什么，仍然發(fā)瘋似地喊著找著，因為在母親看來，一個五歲的娃娃頭一回進城，走過這么長的街道，穿過這么多的人群，怎么會找回才呆了片刻的新家呢，十之八九是走丟了！這當然正是母親那樣焦急著哭喊的原因。

寫到這里，我不得不離開城鄉(xiāng)文明波動這個主題，順便說一下我自小經(jīng)歷的父母親的教育。我的生父母和養(yǎng)父母都不識一個字，他們對孩子的早期教育，當然不是現(xiàn)在的那種專業(yè)的幼教，但他們卻對我進行了最有效的幼教，這就是“絕不打罵，只講道理，多多夸獎，少少責備”。

以這次父母認為我險些丟失為例，他們正是用的這樣的教育方法。對此，有人可能會認為父母還是有點溺愛我了，因為在那個多子女年月，許多家庭的孩子如果發(fā)生類似的情況，肯定會遭到父母的一頓打罵，至少也是嚴厲的訓斥，可我卻沒有這樣的遭遇，不是這次沒有，而是從來沒有。這一次因為我能獨自回來，反而還得到了父母的一番夸贊。

說優(yōu)秀的孩子是夸出來的，可能有點偏頗，但父母簡單粗暴的打罵責備教育，許多情況下就真的使兒女出問題了，要么叛逆，要么無主見，造成心理人格缺陷，最終往往使得整個人生歸于失敗。以自己為例，如果說我成年后還算有較強的自尊心和榮辱感，總不甘于人后，因此也干了一點事情的話，毫無疑問，與父母在我童年時給予的正確教育密不可分！

還是回歸主題。一個鄉(xiāng)下小娃第一次進城，就經(jīng)歷了險些走失的事故（這當然是父母認為的，大概世上的父母都一樣，出于疼愛，總是把自己孩子的成長估計得偏小，實際是許多五歲的孩子也可能和我一樣并不會走失），等我長大后，才意識到這正是城鄉(xiāng)生活的巨大差異所造成。

鄉(xiāng)下是自給自足的自然經(jīng)濟，糧菜自種，豬羊自養(yǎng)，連衣布都是自紡自織（記得直到我上大學時還穿著一身母親紡織縫制的老粗布衣服，結(jié)果被樹為“工農(nóng)兵學員”不忘本的典型，在校內(nèi)外宣傳）。而鄉(xiāng)民生活圈子就是方圓幾里，我的家鄉(xiāng)許多人一輩子最遠也只到過十里外的集鎮(zhèn)。

城里則不同，繁華的街市，密集的工廠，嚴格的時間，陌生的人群等等，這一切的背后最主要的是細密的分工，頻繁的交換。所以母親領(lǐng)著我吃飯也要到餐飲街市才行，而且大家都守著同一上下班的節(jié)奏，吃飯也會有統(tǒng)一的時間，過了點就會沒飯吃。我的第一次進城險些走失的經(jīng)歷，后來讓自己對城鄉(xiāng)巨大差異的感知極為深刻，但那還只是開始，隨著在縣城生活的繼續(xù)，城鄉(xiāng)的不同特質(zhì)在我的童心中激起了更大的浪花。

三

母親這次帶我從老家出來，正是夏秋之交的農(nóng)閑時節(jié)，父親就希望我們多住些日子。母親先領(lǐng)著我去周至老街到處轉(zhuǎn)轉(zhuǎn)，主要還是一家家的逛商店，給我買合身的衣服。我個子長得快，衣服老是跟不上，再說，到大縣城來，母親也相信這里的貨品最全最好。我就這樣逛遍了周至縣城街道的各個角落。每次逛完回家時，母親都讓我走在前面，看我能不能記住回家的路，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我完全不會迷路了。

母親是勤快到骨子里的人，在父親這兒呆了幾天，轉(zhuǎn)完了大街，買好了衣服，馬上就要無所事事了，這對她來說是不可忍受的。母親就與父親商量先找個工作干干。經(jīng)父親介紹，母親在父親工廠隔壁的草繩廠干起了臨時工。母親讓我不要遠離這兩個工廠，只在附近自己玩。

我就先去看父親卷煙廠的紙煙是怎么造出來的。一間廠房正中放一臺一人高的機器，這邊把煙絲放進去，那邊把白紙放進去，隨著機器嘎嘎嘎地作響，一根根紙煙就從機器肚子往下掉，一會兒便掉滿了一盤，將這些煙卷在太陽下曬曬，然后由一群工人阿姨裝進煙盒子，卷煙就造成了。

在這里我感受到了機器的神奇。老家時也經(jīng)常看吸煙的長輩用手卷煙卷。他們先撕下一條紙片，把煙沬細心地撒在上面，然后用手指卷起來，再用口水粘住。但是，再靈巧的手都不會卷得那么整齊，不是粗細不一就是歪歪扭扭。可眼前的卷煙機大不一樣，造起煙來又快又好又整齊，而且從外面還看不見造煙的細節(jié)，這讓我十分好奇，一直在心里犯嘀咕：鐵疙瘩怎么會比人的手指頭還靈巧呢？

看完卷煙廠，再去看母親的草繩廠。一間廠房放了好幾臺半人高的機器，工人們一人一臺在操作。不像卷煙機是電帶動的，草繩機卻是靠人腳踩踏板讓機器轉(zhuǎn)起來，上面兩個能放進小孩拳頭的喇叭口也跟著轉(zhuǎn)動，阿姨們將幾根浸濕的稻草從兩個喇叭口塞進去，草繩就從后面旋轉(zhuǎn)出來了，擰出來的草繩盤在機器下的大輪子上，不大一會兒就能盤滿一輪子。

這又讓我想起家鄉(xiāng)人手工搓草繩的過程，那可是個技術(shù)活，村上只有幾個“繩把式”，用的也是水浸軟后的稻草，“繩把式”坐在小凳子上擺開架勢，手捏一撮稻草打個結(jié)，用右腳踩住結(jié)頭，兩片手掌夾住稻草上下搓動，兩股稻草朝一個方向旋轉(zhuǎn)，最后合在一起就擰成了草繩。搓繩者不斷添加稻草，腳下的草繩不斷延伸，草繩就搓成了。應(yīng)該說手工搓成的草繩很圓很結(jié)實，就是太慢了，一個“繩把式”搓半天，也搓不了多少，完全沒辦法與草繩機相比。

在這里我又一次看到了機器的神奇，怎么會踏著腳下的板，機器就能轉(zhuǎn)動？搓草繩的那個機關(guān)，也和人的手一樣靈巧，搓起繩來簡單得跟喝涼水一樣，根本不用學，生手上來就能干，關(guān)鍵還是速度，同樣一個人開機器擰的繩子要比一個“繩把式”用手工搓的繩子多得多了。

每天出出進進這兩個工廠，對那些機器的好奇心仍在，但也有些“審美疲勞”了。正好，我有了幾個小伙伴，他們都是附近工廠職工的孩子，年齡和我一般大，但我個兒高，大家都聽我的，由于我只對機器感興趣，就帶著伙伴們到更遠的工廠去看更多的機器。

我們先去縣城南邊的造紙廠，這個工廠對縣城的影響，是誰也躲不開的。每天中午工廠要響汽笛報時，汽笛高高地豎在空中，放汽時老遠就能看見一股白煙（實際上是蒸氣）沖出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嘟嘟嘟”聲，音量大到全縣城的各個角落都能聽見，有時突然一響，還能把人嚇一大跳。

這一天我們來到造紙廠的大門口，人家有專人看著大門，不讓小孩子和無關(guān)的人進去。我們就繞到了側(cè)門，從門下面抬高的縫隙爬進去。我和小伙伴偷偷溜到最高大的廠房外，爬上窗臺朝里觀看。哇，沒見過還有這么大的機器。又高又長又寬的車間，順長躺著一臺龐大的造紙機，有人在機器身上的梯子上上上下下，好像在檢查機器的運轉(zhuǎn)。向車間的那頭望去，遠到工人的面孔都看不清了。我們的眼前是造紙機的最后端，又寬又長的薄紙正從機器肚子里拉出來，經(jīng)過一排火苗，卷在一個很大的滾子上，紙就造出來了。

看了造紙機，才知道家里的窗紙、墻紙，哥哥姐姐們的書本是怎么來的了。看了造紙機，除了讓我對機器的好奇心更加強烈外，機器的龐大也震撼了我的童心，真想不到啊，還能造出這么大的機器！

看完了造紙廠，我們又游玩到了縣機瓦廠，這里管理松，我和小伙伴們可以進到廠子里隨便玩，但不能進到車間，我們就在車間外隔著窗玻璃，看里邊的機器怎么造瓦。

只見一排排比大人還高的機器，機器中間不停地上下活動，制好的泥坯從轉(zhuǎn)動的滾軸上輸進中間的壓槽，上面的壓板重重地壓下來，一片瓦坯壓成，下面的托板翻轉(zhuǎn)一下，將壓好的瓦坯放到輸出滾軸上送出去，涼干了瓦坯再燒制，機瓦就造出來了。

這機器幾乎是全自動的，但為了防止瓦泥粘在壓瓦板上，要由一個工人用油抹布抹光壓瓦板的上下表面。這個操作動作既要準也要快，抹不準就會粘板，抹不快就會壓手，壓了手那可不是小事，而是個大慘劇。不幸，在我和小伙伴們第二次到機瓦廠玩耍時，就遇見了一次嚴重的事故：一名工人的手被壓瓦機壓爛了！

那天我和小伙伴們剛一進機瓦廠，就聽見車間那邊傳來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嚎哭聲，工廠各處的人們都向那個方向跑去。我們跟過去一看，一群人正把一個小伙子往架子車上抬，這個小伙的右手變成了血淋淋的一堆爛肉，手掌和指頭里的骨頭白生生，撕扯下的皮肉一條條，鮮血直流。人群手忙腳亂前拉后推著架子車向廠外奔跑而去，車后留下了一片片散亂的血跡，一聲聲恐怖的哭聲。

我和幾個小伙伴完全被嚇壞了，長這么大哪里見過這樣血淋淋的場面？大家呆立在那兒很久，沒有了一點點繼續(xù)游玩的心情，最后就各自回家。

這件事明白無誤地告訴我，機器不光是神奇的，有時也是“兇殘”的，好端端的一只手，片刻間就變成了一堆爛肉，這是多么讓人害怕的事情啊！

很快，一個多月過去，童年時期第一次進城的日子也要結(jié)束了。城市給我留下了多重的深刻印象。我那時已經(jīng)有了淺顯的社會認知意識，感覺這里是與鄉(xiāng)村完全不同的世界。這兩個世界如果由成年人經(jīng)歷，也許是另外一種情況，但對一個未成年人來說，正在各種意識形成的奠基期，這個時候?qū)Τ青l(xiāng)巨大差異的印象與感受，必將對一個人的成長產(chǎn)生顯著的影響。

此后，我雖然又回到了農(nóng)村，卻時常想起那奔跑的汽車，熱鬧的街市，飛轉(zhuǎn)的機器和那血淋淋的爛手。當然，我也成了我們村子一個見過外面世界的碎娃娃，不僅童年伙伴們都認我為娃娃頭，連大人們有時也向我問這問那，這無疑又使我樹起絕大的自信心，隨之而形成一種“領(lǐng)導(dǎo)者意識”。細思深想，這對于一個人的成長會是多么的重要呢！

然而，我對城鄉(xiāng)認知的童心又是矛盾的，一想起城市那飛轉(zhuǎn)的機器，就有一種向往與激動，再一想起那里的人們整天在轟鳴聲中度日，有時還被機器兇殘地傷害，一股涼氣又襲上心頭，這時便會覺得還是家鄉(xiāng)的恬靜與安舒更加美好。

當然，長大以后才知道，世界是矛盾的，人正是在矛盾中成長，矛盾對立越顯著，人的成長也越迅速。城市文明的活力與焦慮，農(nóng)村文明的安舒與停滯，這兩種文明的巨大差異，通過第一次進城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童心里。我一直覺著，這種心底深處的文明波動造成的認知意識的涌動，正是自己成長發(fā)展的強大的內(nèi)源性動力。

啊，我的第一次進城，它給予我的永遠要比我估計的多得多！

2018年8月于終南山下觀山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