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葉廣芩盡管已經(jīng)離開故土北京近40年，你依然可以迅速從她的語調(diào)里、姿態(tài)舉止之間判斷出她是一個純正的北京人。有時，她會無意間提起她擅做的北京吃食：炸醬面，驢打滾，言語間頗有得意之色。那種老北京固有的“范兒”，那種北京女人的爽快、清醒和不吝的勁頭都藏在她的骨子里，歲月的磨蝕又讓她變得體貼、入世。其實她不大像一個“作家”，也可能因為她經(jīng)歷過太多，那種“作家”的另類“范兒”和“知識分子”腔在她這里都沒有。她也許會有猶豫，在北京和陜西之間，也會有普通人的煩惱；對教育女兒她要說的話似乎更多。不過，她寫作的天賦和熱情都是她自己難以抵擋的，她總是提到有很多好的故事了，很多的細(xì)節(jié)，卻沒有時間寫出來。她的猶豫和煩惱，她的天賦和熱情，總之，她的矛盾反而讓我覺得她是一個真的作家。

　　心理的差距是我文學(xué)的靈魂和命脈

　　我還記得在小說《逍遙津》中，葉廣芩寫下的一個匪夷所思的細(xì)節(jié)。七舅奶奶正在生孩子，在這十分緊張的時刻，七舅爺卻在大門口看起了賣蘿卜花的手藝，他琢磨著這一個個刻出來的蘿卜花，一時竟忘記了正在生育的孩兒他媽，直到孩子他媽死了，才被匆匆叫了回去。這個七舅爺是個老北京標(biāo)準(zhǔn)的八旗子弟，本打算貧窮卻還算逍遙地過一輩子。這個細(xì)節(jié)基本上就是他一生做人方式的寫照。他還有一個兒子，就是那次看蘿卜花時生的，漂亮，聰明，可他也繼承了父親的懶惰和冷漠。父子二人生活在各自的世界里，似乎要這樣度過他們的一生了。然而，故事發(fā)生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世界并不容許他們這樣過下去，在抗日戰(zhàn)爭中，他們的人生出現(xiàn)了重大轉(zhuǎn)折。

　　小說寫得很平靜，也很痛苦。葉廣芩不厭其煩地寫那些老北京人的生活細(xì)節(jié)，寫他們的窮講究和好面子，寫他們的軟弱和安于現(xiàn)狀，寫這些沒落了的人們的無力和掙扎，但也寫了他們的倔強和尊嚴(yán)，愛和重生。葉廣芩寫了很多很多北京人人性上的缺陷，但你仍然可以強烈地、毫無疑義地感覺到她寫了這么多的問題和缺陷只是因為她是愛他們的，她自己的痛苦和歡樂其實都是和他們相通的。葉廣芩對這些北京子民的愛恨交加隱藏在她敘事的平靜之中，她也將她的痛苦隱藏在這些平靜之中，對于長久生活在北京的旗人后代，這種平靜似乎又成了痛苦人生唯一的解決方式。葉廣芩寫了很多大宅門、老北京的小說，包括曾獲得過魯迅文學(xué)獎的《夢也何曾到謝橋》、她的長篇名作《黃蓮厚樸》、《采桑子》等等，在這些小說中，這種平靜和平靜中隱藏的痛苦成了某種主調(diào)。

　　有人說，不幸的童年時代也許可以成就一個作家。這么多有關(guān)北京大宅門的小說，這樣復(fù)雜的情感也應(yīng)該來自于葉廣芩成長的記憶。

　　葉廣芩姓“葉”，這是老北京滿族人一個重要的姓氏，來自那個眾所周知的葉赫那拉家族。古老的北京并沒有為這個葉赫那拉氏的后代帶來平靜的青年時代，動蕩的青春，早逝的父親，在母親貧病交加之際她卻長久地離開了北京，北京這個古都里葆有了她太多的傷痛的記憶，也給了她最初的、最為基本的人生態(tài)度。她就是帶著這樣的記憶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從1968年她作為知青18歲離開北京到今天已經(jīng)有40年的時間，她在陜西的各個地方生活了40年，在這里當(dāng)過農(nóng)民、護士、老師、編輯等等，32歲才發(fā)表了小說處女作，46歲那年她發(fā)表了她的成名作《本是同根生》。和今天的80后、90后作家相比，她可真是大器晚成了。此時她開始大量地寫舊北京的生活。在一個和她以前的生活沒有任何交集的地方，她一呆就是一輩子，并且憑借她的舊北京的記憶成名了。時間記住了一切，但并不能抹去一切，葉廣芩用自己的筆記下了這逝去的歲月。

　　葉廣芩不快樂的青春時代為她的心靈帶來了什么我們無從知道。但是她說過一段有關(guān)北京的話，這應(yīng)該是北京之于她的意義。她說，“文革”時期，命運的車輪將我一下甩了出去，這座城市從此與我天各一方。那是一種沉痛的撕裂，包括我熟悉的習(xí)俗、語言、情感，也包括我的親人。后來，雖然步入了文壇，入得也是相當(dāng)?shù)挠坞x，北京把我看作陜西作家，陜西把我看作北京作家，只有家還認(rèn)可著我，但是家變得更殘舊，破敗得幾乎再也拾掇不起來。想著在這座城市生活的作家朋友，自己愈發(fā)感到落魄和沮喪。不是物質(zhì)的，是一種心理的差距，這種差距正是我文學(xué)的靈魂和命脈。離別使我的感情變得淳厚，許多的情感水分都變作淚水蒸發(fā)掉了。當(dāng)我站在西北的高原上，遙望紅塵滾滾的北京的時候，那種距離感讓我將她看得似乎更為清楚。我對北京的感情和生于斯長于斯的京城作家們，那是絕然的不相同。

　　當(dāng)她從那遙遠的地方望向這片故土?xí)r，這古老的京城就有了新的意義。她說過，隔著時間和空間，她對北京的看法和身處北京的人們有所不同，她有了一份與眾不同的清醒和獨特。我們這些生活在北京的人每天看著北京的變化，我們也會隨著它改變，用一個個新的北京掩蓋了那個舊的北京。但只有她，只有像她這樣，血液中、基因里有著這個皇城的根基和胸懷，卻又與這個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