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古人的心情和故事
我們今天時常引用的一些比喻、成語、名句,許多就來自古代經典。只是用得多了反而不再留意它的出處,也不關心其中蘊含的典故了。可是文化的傳承就是依靠這一類基因密碼的,它深刻在一個民族的文化年輪之中,時隱時顯,永不斷絕。我們吟誦“天涯共此時”,會想到唐代大詩人張九齡;念“千里共嬋娟”,會想到宋代大文豪蘇東坡。“舉杯邀明月”、“輕舟已過萬重山”、“國破山河在”、“家書抵萬金”等句子,能讓人一下想起李白和杜甫。可是更多的妙詞與絕句卻是需要查一下典籍才知道出處的,原來他們寫下這些千古名句的那些時代,他們自身的心境與情境,是永遠封存在那兒的。
可見這就是我們的語言,正隱隱連帶著古人的心情和故事一起往前。傳統文化使我們不至于遺忘自己民族最重要最不可忽略的東西,它們就隱藏在日常的使用之中,連帶著根柢。這就是文化的偉大,語言的偉大。由此來看網絡時代的閱讀與寫作,它表現出的一些問題,讓每個人都不能回避,以至于引起痛苦和不安:對一些通俗流行文字,包括一些受到指責的所謂垃圾文字,我們是否已經過分地寬容和忍受了?
大家都抱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態度,認為這不過是寫寫畫畫而已,無涉于大的實利生計;或者也是人們用文字排遣心情、做做營生之類,也算一種人生選擇,不必埋怨和干涉——那只是他們自己的事情。有外國人甚至用現代技術對其做過研究,結果發現這些文字所強調和宣揚的主題,仍然與19世紀以來人類推崇的經典大致相似——區別只是經典作品當代人讀得越來越少了。既然如此,大家流連于這類網上文字也不會有什么害處——有人一再強調閱讀經典,實在是杞人憂天多此一舉。
在迷信技術,尤其是推崇西方科技的今天,外國人用現代科技做出了這樣的研究和結論,好像就頗有說服力了。這是讓我們大家認同網絡垃圾,接受“與時俱進”的說辭、聽任和放棄。什么經典,什么李白杜甫,讀不讀無所謂。那些詩句除了耳熟能詳的一小部分之外,絕大多數需要勞神費力才能領會一點點,需要具備古文知識、翻閱注釋資料,實在太麻煩了。比如我們今天看杜甫被人反復提起的《三大禮賦》,會覺得真是難讀極了。讀李白的《與韓荊州書》《為宋中丞自薦表》,雖然不會覺得過于困難,也還是有點拗口。同樣是李白寫的文字,那幾篇賦就相當晦澀了。因為賦是講對仗的,十分講究文采,不啻于一次文才大展示;而那些自薦表急于推銷自己,要把問題講得更明白一些,也就不能那樣深奧高古了。
可是這些經典以及經典作家本身就是漢語的根柢,我們舍棄它們又能走向哪里?只能走向文化畸形和文化蠻荒,大概不會有第二種可能。我們不能想象一個時代會出現一種截然獨斷的古怪創造力,會有文化上的空穴來風。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現代文明”其實只是癡人說夢。
要回答這個問題仍然需要先討論一下什么才是“文化”。這個時下到處可見的詞匯,作為一個概念已經被極大地庸俗化和扭曲化了。許多人談論的這種“文化”那種“文化”,其實已經與文化本身沒有什么關系,甚至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物。
“文化”這個概念也許很難用一段文字規整嚴密地表達出來,但其中一定包含了幾個不可逾越的要素。一是要有一套符號系統,因為任何一種事物要記錄和傳播,離開了這個系統是絕對不行的——比如說我們日常生活離不開漢字,離不開漢語;還有一個元素,就是一個民族形成的自身傳統。“文化”是流動和發展的,不是凝固的、一成不變的,因為只有運動和發展才能傳承。“文化”就是運用一套符號系統去記錄和傳播的傳統內容,這里面有記憶、分析和鑒別,并在這個過程中不斷深入和擴大,得到延續。
古今中外的文學寫作是文化延續的一個重要手段,也是文化構成和文化積累中最重要的部分。這個“符號系統”有自己的規范,只有依賴和遵守這個規范才能起到有效的承載作用,也才會傳導下去。由于人類的繁衍和接續,文化的內容也在不停地增加和擴展。可見文化的前進還是后退、萎縮還是發展,都離不開語言本身。
中華文化的符號系統從造字開始,一點點演化為古漢語,再經過半文半白,直到五四的白話文,演變到今天。在這個演變過程中無數人作出了貢獻,而杰出作家付出的勞動最多。我們今天閱讀李白杜甫的詩篇,讀盛唐的詩章,常常會產生一種文化上的驚嘆和感激之情。這個漫長的過程中當然包含了大家的努力,于是也就無法回避自己對語言的態度。
從甲骨文到今天,這套符號系統盡管演變得很多,但卻不是革命式的,更不是嬉戲和任意放縱的破壞,不是痞子氣的踐踏;它只能是嚴謹的嚴肅的,也是在充滿曲折的道路上慢慢完成和接續的。現在看五四前后的白話文白話詩,有時也會覺得有點別扭和稚嫩,但它是在積累和探索的過程中,是了不起的一個成長點。中國白話文一步步走向成熟,魯迅那一批作家的貢獻最大,當然還有其他各個領域的人物的辛勤勞動。
從這個意義上講,不負責任的數字化文字堆積、對語言有意無意的顛倒戕害,可能就是文化上的至大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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