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葉談寫作:不恐懼和最恐懼
因為在《散文選刊》工作了幾年,我現在還有一重身份是散文的專業讀者,即散文編輯,因此也經常被問及一些散文問題。最近就碰到一個寫散文的朋友 發問:“我寫了一些東西,看起來有點兒怪,我覺得可能是四不像,所以也沒有投稿,自己就把自己槍斃了——你覺得散文的標準是什么?”我反問:“請先告訴 我,在你的心目中,散文的標準是什么?換句話說,有沒有一個具體的框定,一二三四五六七地把散文的邊界給你劃出來呢?”他茫然地說沒有。我也誠實地說我認 為也沒有。“所以,我覺得,你寫的是散文是小說還是四不像都不要緊,要緊的是寫得好。我甚至覺得,”我圖窮匕見,“如果你真的寫出了一個好的四不像,那你 就是一個偉大的作家,因為你創造了一種新的文體。”
由此想到了一個詞:自由。
2014年11期《散文選刊》轉載了一篇非常精彩的文章,作者是青年評論家張莉,題目是《假如自由能成為一種寫作習慣》,她在里面提到了蕭紅, 她說:“蕭紅的寫作跟‘教養’二字完全不沾邊……大多數作家在寫作時都會自我規訓的,以使自己的寫作更符合潮流和文學慣例,大多數作家,都不敢、也不試圖 去做那個‘不合時宜’者……在我看來,作為作家,蕭紅為我們提供的經驗是,在時代潮流里盡可能去尋找屬于她的寫作天地。即使有人批評她立場不堅定,寫作沒 有套路也在所不惜。她絕不自我規訓和自我審查以使自己更符合大多數人的審美口味。這也是我喜歡蕭紅的原因……不在任何事物面前失去自我,不在任何事物—— 親情、倫理、教條、掌聲、他人的目光以及愛情面前失去獨立思考的能力,這就是我理解的寫作的自由。”
就外部條件而言,從古到今都沒有絕對的自由——所有的人都是在戴著鐐銬跳舞。自由最重要的本質意義,也是在精神領域里——寫作,就是自己和自己的戰爭。自由,就是自己給予自己的禮物。
2010年,《最慢的是活著》獲得第五屆魯迅文學獎,大同小異的祝賀短信擠爆了手機,幾天之后,有一條冷冰冰的短信姍姍而至:“這樣下去不行 的。”我頓時汗顏。是啊,這樣下去是不行的。而這種不行,我心如明鏡——有言論說,作家和作品的關系有三種:作家大于作品,作家等于作品,作家小于作品。 按照此論,誠實地說,《最慢的是活著》是屬于第一種。也就是說,這種模式的寫作對我而言并不吃力,相對輕松。可是,我就這么一直輕松下去嗎?那么,我之后 的可能性又在哪里?
這之后的創作里,無論是《認罪書》還是《拆樓記》,我都是在盡力地去寫大于我的東西。
《認罪書》是2013年度中國作協的重點作品扶持項目,在發表出版之后,于2014年2月在中國作協開了研討會。眾多精彩的發言里有兩個比喻尤 其讓我印象深刻,一個來自李東華,她把《認罪書》的寫作核心比喻成一個摩托車的發動機,她說:“這樣一個摩托車的發動機是否能夠帶動一輛風馳電掣的奔馳 車,到達歷史深處,我是有一點點疑問。”另一個來自于岳雯,她說:“你聽我們風言風語胡說八道地講了那么多,肯定會覺得,你們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告訴 你,這事沒辦法,世界就是這樣。寫作的困境就像那個讓人絕望的羅布泊,你面對著羅布泊想要徒步穿越,周圍一堆人告訴你,該這樣走,該那樣走,該穿什么衣 服,帶多少水,怎么看星星,怎么看月亮,怎么制定路線……真到走的時候,就是你一個人去穿越這絕望的羅布泊,誰也幫不了你。”
徒步旅行者想要穿越羅布泊,摩托車的發動機要拉一個奔馳……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一想起這兩個比喻我就想笑。我很喜歡它們,它們跟我真的很貼 切。徒步旅行者要翻過一道小河或者小山肯定不是問題,摩托車的發動機要拉一個摩托車或者平板車也肯定游刃有余,但對我而言太沒意思。穿越羅布泊或者摩托車 的發動機要拉奔馳肯定很吃力,也走不了多遠,可這就是我的貪婪和野心,或者美言說是探索,更有甚者說是志向。
——其實是一回事,探索實現不了就是貪婪,志向實現不了就是野心。我知道自己很可能將來就淪于貪婪和野心的命運,可是那又怎么樣呢?
對于那種悲催的命運,我不恐懼。我要做的,就是在它們還沒有到來之前,寫下去。
——寫作很像戀愛。面對愛情,我從不恐懼去愛誰。我最為恐懼的是:一、怕自己無所愛,二、怕自己愛不好,愛得對不起愛情本身。寫作也是如此。寫 作小說十年,也許最為自我滿意的是:從不恐懼去寫什么,也從不恐懼寫出來的是什么或者不是什么。我最為恐懼的是:一、怕自己突然死掉,寫不完;二、怕自己 寫不好,寫得對不起自己動筆的初心。至于這個時代,狄更斯《雙城記》有言:“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而我覺得,這個時代其實是最好的時代。為 什么?答案很簡單——因為我活在這個時代,我只能在這個時代寫作,別無選擇。
相關閱讀:
|
讀完這篇文章后,您心情如何?
|
網友評論(共有 0 條評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