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的文學和鄉情
和谷先生攝于家鄉
和谷先生簡介: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有突出貢獻專家,供職于陜西省文聯。曾獲中國作協全國報告文學獎、散文獎及全國電視劇飛天獎、五個一工程獎多項。著作《和谷文集》6卷等40多部,舞劇《白鹿原》《長恨歌》編劇。兼事書法繪畫。散文作品收入教材和北京高考試卷,翻譯為英文、法文。
文學寫作對話
——和谷答《散文視野》記者王春問
王:和谷老師,您在報告文學和散文創作兩個領域都有不菲的成就,您更喜歡哪一個文體?這兩個體裁您個人對哪一個更投入一點,或者說給您帶來怎樣不同的感覺?
和:更喜歡寫散文。更投入一點的是報告文字,或稱紀實文學、非虛構文學。散文往往是發乎于情,止乎于理,信馬由韁,精神上是自由的、愉悅的,是心靈的釋放與揮灑,完全非功利的,是對生活藝術的審美享受。報告文學則需要有意義的選題,現場踏勘采訪,搜尋梳理素材資料,原則上做到無一字無出處,也就是真實性吧。盡可能做到用簡約的文字,把事情敘寫清楚,融思想于其間,語言藝術上考究在次。其社會現實功用與價值,較散文屬于另一路筆法,相對費力,尤其是長篇紀實文學。
王:從當年久負盛名的《市長張鐵民》到《音樂家趙季平》等,這么多報告文學在采訪創作的過程中,有沒有特別印象深刻的故事?寫作別人的真實故事對于您個人的意義?
和:寫市長張鐵民時,三十郎當歲,初生牛犢不怕虎,盡管主人公有口碑卻也是個頗受非議的人物,出自擔當敢為便寫了。贊譽背后,無形的政壇詬病卻讓作者走南闖北,困惑多年而不解,然而便也無悔。趙季平是我供職單位的文藝官員,是大藝術家,同事數年,耳濡目染,對其知之甚多也甚細密,有興趣寫他,寫起來得心應手。他是明白人,只是對書稿中的人名、時間、地點、音樂術語和理論性闡述作個別校正,寫什么怎么寫則尊重作者筆墨,這也就順當并省事多了。寫別人的故事,讓我增加見識,欽佩主人公的人格力量,自己也被感化,寫別人亦是寫自己。
王:您的散文集《還鄉札記》獲柳青文學獎,長篇散文《歸園》在2013年入選中國作協重點作品,近些年,“還鄉”這個詞可能更多的出現在您的情懷當中,您在銅川老家南凹也修葺了一處院落,時不時回去小住。您覺得這是人精神的必然嗎?寫作更主要是對家鄉的致意還是對自己的安慰?
和:具象與抽象的還鄉,的確是人精神的必然歸宿。一個人隨著年齡的增長,如陳忠實所慨嘆的“老友相繼凋零,倍感人生匆促”,還鄉則是緩解這種生命痛楚的中草藥。向家鄉致意,與自我撫慰是一致的,回歸故園,赤子的腳板與清新的泥土是彼此重吻的。
王:散文集《秦嶺論語》獲冰心散文獎,秦嶺是每一個生活在秦地的人不可或缺的地理象征,您是在通過這本書梳理自己的地理情感和由此帶來的種種心理的微妙嗎?
和:梳理人文地理及地域概念的秦嶺,觀照的是自然和歷史文明進程中的意味,亦是對人在生存環境中的驚喜與迷惑的探尋。包括現代人在這一話題中的微妙的心理處境。書名只是其中一篇作品的篇名,不是系統論述,包括了多篇如《司馬祠》、《唐長安》、《漢江源記》、《云南十日》、《西藏散記》等散文作品。但力誡不要寫成走馬觀花、浮皮潦草的游記文字。
王:您是舞劇《白鹿原》的編劇,曾經有林兆華導演的話劇,還有去年上映的電影,觀眾褒貶不一。您是怎樣在線索眾多的劇情中把握表現呢?
和:話劇版注重眾多人物在場景中的呈現和渲染,舞劇《白鹿原》則用優雅的肢體藝術語言來表現原著精神品質,大膽且簡潔地從厚重繁復的小說文本中,抽出一條糾結全書的人物小娥作為劇情的主角,演繹她與幾個男人的情感糾葛和命運,更貼近舞劇的舞臺空間形式。稍后的電影版,鏡頭也是偏重于小娥的劇情,就顯得不盡人意了。
王:您寫《渭河,你好嗎》,近些年“自然”也是您關注的重點嗎?
和:我在獲自然寫作獎感言說過,我的寫作或遠或近一直未離開過與自然的關系。著重寫自然生態的報告文學,是整版發表在人民日報的《庫布其,綠色琴弦》,是寫黃河河套治沙景觀的。多是在鄉間僻野溜達,關切農時節氣,與莊稼果樹雜草一類植物交談,寫點原上花花草草的博文而已。
王:寫作《市長張鐵民》應該是您非常難忘的一段經歷,尤其是在現在的環境中,您留下了一個好市長的寶貴故事,如今想起來,有什么感觸?
和:前多年,有人說《市長張鐵民》是我的代表作,我還不以為然,自己更偏愛于《游子吟》、《黃河古渡》、《長安夢尋》、《王維的輞川》等散文。報告文學注重思想性,文學價值相對弱一些,不被我看重,但通過改編電視劇在央視呈現,知者甚眾且流傳久遠,美文反而小眾,我似乎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張鐵民是一個好市長,一個真正為民執政的共產黨官員,他的故事是一面鏡子,是眼下廉政者的寫照,也反襯出腐敗者丑陋無恥的面孔。
王:每一部報告文學都是一個豐富的世界。寫作關中民俗博物院創立者王勇超的報告文學《國風》,應該也是非常有故事的過程,能給大家講講嗎?
和:《國風》的主人公王勇超是柳青筆下梁生寶的后一代農民鄉黨,揣著十塊錢進城打工,近三十年后擁有了一座估值十個億的關中民俗博物院,顯示出民間文化的自覺自信,其奇值得一書。采訪寫作歷時四載,數易其稿,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有評論家給予中肯的評價,深解個中三昧,也有讀者被豪華版本的圖像遮蔽,未細讀文字,誤為是給私企做廣告宣傳,忽略了民風即國風,如蘇軾所言“國之長短在風俗”的蘊意。
王:您寫過《巴黎望鄉》,為什么沉浸在國外的文化當中,要“望鄉”呢?拉開距離以后,故鄉在心中的位置和感覺是怎樣的?
和:《巴黎望鄉》是客居海南島時游歷西歐的隨筆集,身居異鄉方可回望故鄉,不然則井底之蛙,不識廬山真面目。望鄉,似乎是今生今世的一個精神的死結,扯不斷理還亂。年少時離開故土,生活在別處,愈行愈遠,漂泊得一頭白發,滿懷疲憊,淚水酸楚,詩意的安居何在?原來,距離產生美,萬樂與本源為鄰,故鄉奧妙而美麗。你抵達目的地的時候。卻也回歸最早出發的地方,而當初的離鄉并非錯誤。如圣經所說,你本來就是在世上客旅客居的,若想念永恒的家鄉,回去便是了。
王:書法繪畫也一直是您喜愛的,我看過一幅《故園》,溫情,松弛,但很篤定。書法和繪畫在您的創作生活當中是什么角色呢?
和:我一直喜好書法繪畫,只是喜好,從未想去跨界搶坐書法家畫家的板凳。我的書畫也有傳播,皆屬于習作,處于摹寫或調試水墨關系階段。博彩眾長,偏好苛刻,也只是在作文的閑暇之余自我休憩的一種轉換方式。書畫與詩文相通,技術性重要,但貴在意味與情調。更多的是孤芳自賞,與書壇畫派沒大的干系,也與純商品性無涉。
王:您有沒有什么寫作習慣?現在是每天都寫嗎?
和:十多年來習慣了電腦寫作,操作簡便,如果仍用筆紙寫,尤其是長篇紀
實作品,簡直匪夷所思。我同時有幾部長篇紀實參差推進,思維變調不受影響,
短篇插空即成。除公務審看影視或不多的應酬和還鄉賦閑時間外,均穩坐窗下梳理素材,開寫修改階段每天約三千字進度。年過花甲,寫作成了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成癮似的,說是罷筆,卻不能自拔。
王:目前正在創作什么?《柳公權》嗎?
和:有《歸園》、《絲綢路上》、《習仲勛人生紀實》、《照金往事》、《漢江之子》 五部長篇散文或紀實書稿,已交稿待出版或在修訂中,約一百二十多萬字。長篇 傳記《柳公權》,已進入完善史料及調整提綱階段,春暖花開時動筆,力爭按與中國作協合同期限,年底交稿。《柳公權》是塊硬骨頭,亦是深水區,頗有壓力,卻富于誘惑。
王:您在《從心集》序言中寫:耳順挺好,從心所欲不越法度也好,粗茶淡飯,一杯茶,一本書,如此晚年該知足了。其實人都是從繁華歸于簡單的,值得在意的就是身邊的事和人,可能這時候才獲得真正的開闊。您現在的心境能描述一下嗎?
和:還是那句從心所欲不越法度的話,縮小人際圈子,少于應酬,如魯迅所說的躲進小樓成一統,在靜靜的小角落里,做一點自己愿意做而且做起來愉悅的事,漸漸老去。
王:您這樣在《音樂家趙季平》后記中寫道:寫官員與藝術家,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都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欲。又說:能寫出一個在塵世上的人,其心靈的掙扎與快慰,同時感染了周圍更多的人,好好做人,做事,做學問,這便是文學寫作的意義,也是人們與讀物之間的意味所在。我覺得說得太好了。您覺得寫作還有什么您割舍不下的意義所在呢?
和:文學寫作關注于人,人與自然,人與歷史進程,人的情感處境,無論哪種表現形式,其文化立場和學養品行,決定寫作的意義與價值。割舍不下的是,一息尚存,仍然求索寫作和人生的真正意義,而已。
散文界朋友在鄉宅小聚
和谷先生在家鄉的書房小景
南凹春日
周養俊
和谷是我喜愛的作家之一,許多年前就熟悉了他的名字,只是認識得比較晚,真正接觸只是近三兩年的事情。
和谷編過雜志,當過領導,去過海南,又從海南回到了內地;和谷寫過散文、報告文學,出過文集,還寫過電視劇本,獲過許多全國大獎;和谷不但文筆好,書畫作品也為圈內外人士所稱道。這些都是我從多種媒體上看到和朋友們說的。看得多了,聽得多了,我就琢磨,這和谷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2011年5月,陜西省散文學會成立,我有幸進入這個組織,陳長吟是會長,我與和谷、邢小利、劉煒評、仵埂等當選為副會長,于是有了與和谷接觸的機會,聽陜南采風、白鹿雅集、西安散文創作座談上和谷的發言,我發現這個平時少言寡語、不善言談、春秋天喜歡披著外套的人常常語出驚人,簡短樸實的話語里,蘊含著睿智機敏,使你不得不用心記下來。
前幾日,終于有機會去和谷的故鄉去看望這位一直讓我在“費琢磨”的人。
去和谷故鄉的原因有兩個,一是想看看和谷小時候生活的地方,二是想知道他近幾年做了些什么。因為,我從人民日報等媒體上和谷發表的散文里發現,離開工作崗位的和谷回到了故鄉,并且寫了不少鄉下農人、農事,很受讀者喜愛。
和谷的故鄉南凹村,在距離銅川老城五公里的南山上,銅川市文化藝術界的朋友在公路通往的南凹村的拐彎處立了一塊碑,上面寫著“和谷故里”四個大字,我們就是順著這塊碑指引的方向走進了和谷的老家。
南凹村的春天很美,麥苗青油油,菜花黃燦燦,梧桐花、槐花開得正盛,柿樹、槐樹的枝丫也冒出了嫩芽兒。望著遠遠近近的黃土坡、黃土路、黃土窯洞,一切都讓人覺得親切。
和谷在村口迎住我們,一邊往家走,一邊向我們介紹路旁的溝坎、房屋、樹木和花草。他年近八旬的老母親帶著他的弟弟、弟媳婦、侄兒、抱著孩子的侄媳婦早已集中在新建的房子里忙著干活兒,有的切菜,有的蒸饃,有的燒水,有的招呼客人,一個個滿臉堆笑,腳步匆匆,像是過年、過會、娶媳婦過事似的。
和谷的家就是這座新蓋的房子,約一畝地左右。這座建筑很精巧的瓦房是和谷夫人王薪親自設計的,王薪是位畫家,很有藝術天分,把一座普通的民居設計得很有些特點。我們參觀了客廳、書房、臥室,欣賞了和谷的書畫作品,品嘗了和家老小為我們做下的飯菜。
新居叫“春曉園”,院門外已置放了一塊巨石,是他的弟弟從很遠的河灘上運回來的,就等著工匠來刻字。
午飯后,和谷帶我們參觀他家的老屋,在他的引導下,我們走下一條大深溝,沿著長滿了雜草的黃土路一直向前走去。路旁的莊稼菜蔬很精神地揚著腦袋看我們。
這是入春以來最熱的一天,走了不長時間,大家就都脫去了外衣,額上也滲出密密的汗珠。
和谷的老屋只剩下幾孔窯洞,而且有一半埋進了土里,只是門前的大槐樹依然威威武武地站著。這棵樹有六百多年的歷史,樹干很粗,樹冠很大,枝丫十分繁茂,據說老槐樹是和氏家族的歷史記錄,樹有多大年齡,和家來這里就有多長時間,樹上的分枝就是和家家族的分支,其中那支枯死了是一門沒了后人的標志。和谷說那幾枝幾乎匍匐在地的樹枝就是他小時候玩的秋千。可以想象,這樹上也刻滿著和谷童年的記憶和兒時的故事。
和谷指著他們家和周圍許多家的窯洞,給我們講述著這里曾住過的人們和這些人們的故事,其中包括兩個女知青。和谷說,他當年很想找兩位女知青中的一位做媳婦,因為年齡都大他許多而放棄了。
我們問為什么。
和谷說,在當地找媳婦,最少要八百塊錢的彩禮,知青不要彩禮。當時家里窮,沒有錢,找不起當地媳婦。
說這話的時候,和谷是認真的,那神情完全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他說,賈平凹先生當年來過他們家,在這里住過一個晚上,并且寫了散文“倆兄弟”,發表在《文匯報》上。
這里的人家早已搬到溝上面平坦的地方去了,半坡上只剩下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和谷叫他“大大”,看起來關系很親密。和谷把我們介紹給老人,并詢問他最近身體和生活情況,老人說好,都好,就把我們帶到他的家里。和谷的“大大”很精神,也很愛干凈,桌椅板凳一塵不染。
離開南凹的時候,和谷的母親帶著一家人來送我們,說沒有招呼好大家,希望各位下次再來。
望著滿頭白發、慈祥和藹的老人,一種久違了的敬意油然而生。我們從和谷的臉上看出了幸福,因為他熱愛這塊生養他的土地,熱愛這里的父老鄉親;我們也從老母親的臉上看到了滿足,因為她有和谷這樣值得驕傲的兒子。
返回的路上,我一直想著和谷老屋門前的那棵老槐樹,那樹不僅是和氏家族的象征,也像和谷的老母親,更像是和谷本人。總之,此行讓我永遠記住了南凹,記住了和谷和他的家人,記住了南凹的這個春天。
蒿柏氣節 淵明風度
——和谷故里行
史飛翔
和谷先生是我很尊敬的一位文壇前輩。他于1952年出生于陜西省銅川市。1975年畢業于西北大學中文系。歷任《陜西青年》記者、副刊編輯,《長安》文學月刊主編,《海南法制報》副總編,《特區法制》總編,《新大陸》主編,陜西省文學藝術界聯合會辦公室主任、副秘書長、副廳級巡視員等。和谷先生是一位擁有廣泛影響力的當代作家。他的作品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即產生廣泛影響,入選多種權威選本,并被譯成英、法文字。他寫的《市長張鐵民》、《無憂樹》、《鐵市長》、《中國百年油礦》、《還鄉札記》、《秦嶺論語》等先后榮獲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報告文學獎、全國新時期散文獎和全國電視劇飛天獎、五個一工程獎及自然寫作獎、金劍文化獎、中華鐵人文學獎、柳青文學獎、冰心散文獎等多種文學獎項。《市長張鐵民》更是新時期文學的重要收獲。
2009年7月,和谷先生提前辦理退休手續,遠離名利鬧心的官場文壇,榮歸故里,過起一種“一手握鋤頭、一手握鼠標”的現代耕讀生活。和谷先生的老家位于銅川市王益區黃堡鎮東塬上一個名叫南凹(音讀洼)村的地方。2013年初夏,陜西散文學會的幾位同仁在會長陳長吟的帶領下來到這里專程看望了蟄居鄉里的和谷先生。
沿西銅高速,出黃堡口,上黃陳公路,不久便看見路邊樹一石碑,上書南凹村“和谷故里”,落款是陜西省銅川市民間文藝家協會。這時有作家便開始大呼:“和谷故里到了!”
和谷先生的老家是一個典型的農家小院,高高的門樓,紅磚紅瓦,朱紅大鐵門,石頭門墩。門前是一片開闊地,東側有一重達三四噸的大石頭,頗為壯觀。進得門來,雜花生樹、滿園春光。以門為界,東乃菜地,西是涼亭。有手植蒿柏一棵,亭亭如蓋。另有桃樹幾株,蜂蝶飛舞,分外夭嬈。如此院落,如今已很少見了。
跨進院子迎面是正房。東面是臥室、西面是書房。客廳、廚衛一應俱全。尤其是實木吊頂,古色古香。走進書房看到墻上的字,始知和谷先生為自家的這一院落取名“曉園”。我的書房名叫“丘園”,與“曉園”接近,所以倍感親切。望著那一墻的書,再看著和谷先生平日里讀書寫作的書桌,不由得倏然起敬。和谷家人熱情好客,特意準備了可口的農家飯菜招待這些來自大都市的文人雅士。席間,歡聲笑語、其樂融融。
吃罷飯,和谷先生提議大家沿村子走走以消食。于是一群人便跟在他身后,先是參觀了他本家的幾口窯洞,接著又下了溝畔。正是春光明媚的時候,目睹著滿眼的田園風光,同行的作家們無不生發出一種對于傳統農耕生活的無限向往。在那棵擁有愈600年歷史,見證著和氏家族變遷的古槐前,在那一孔孔廢棄塌陷的窯洞前,人們幽幽怨怨地發著思古的幽情。中華民族是一個農耕民族,安土重遷是中國人歷來的傳統。可是如今,這些維系了幾千年的傳統隨著工業文明的發展,正面臨著土崩瓦解。越來越多的人將失去故鄉和家園,成為無根的一族。那種傳統的田園牧歌式的生活已成為一種記憶,漸行漸遠。
“春天又來了,我扛著鋤頭走在故園的土路上”。在一首題為《鋤頭與鼠標》的詩中,和谷先生這樣寫道。世事看得到,是聰明人;想得透,是明白人;不為所動,方為高人。從這個意義上講,和谷先生堪稱是當代的“五柳先生”。
和谷先生老宅門前的大樹
和谷和他老宅門前的大樹
唐云崗
銅川老市區南的塬叫南塬,南塬上一個臨溝的村莊叫南凹,南凹出了個名人叫和谷,和谷老宅前有一棵大樹,是最普通的老槐樹。
有一天,劉平安打電話問我認識和谷老師嗎,我說1989年見過一面,我認識人家,人家不認識我。平安笑道,那好,和老師現在和你通話。很快,一個渾厚中略帶滄桑的聲音從話筒里傳來:“云崗,你好,我是和谷。”我趕忙握緊了話筒。和谷說他就要退休了,老家有一處宅院,想收拾一下,回來住,只是沒有辦土地手續,希望我能幫個忙。我聽了笑了笑,心想:葉落歸根倒也是人之常情,自己何嘗沒有這種想法?但想法終歸是想法,可長期生活在城里的人,誰能在一個缺水、沒氣、冬冷夏熱的偏僻鄉村待上一周呢?我不敢說和谷是圖新鮮,作作秀,心里卻是不相信他會在南凹住下來。
后來,聽說和谷果真回來了,銅川一些文友或單獨,或結伴先后看望了他,回來都寫了自己的感想。其時我已和和谷熟了——先生平易近人的近乎于兄長,我如何能不熟?他還為拙作《城市在遠方》寫了一篇讀書筆記,我便很想去南凹拜訪他,但苦于各種原因,一直沒有成行。去年暮春時節,和谷來銅川新區訪友,邀我共進午餐。飯畢,朋友們相約送他回南凹,我便有了第一次南凹之行。
和谷家在南凹村一條窄巷子里。推開門,一綹通往屋門的小徑把院子分成了兩部分,左邊是一座形似麥草垛的亭子,右邊是一塊梳理的井井有條的菜園。園子里一片葳蕤,似乎正在醞釀著又一個豐收。左右環顧,院子仿佛鄉村的一個縮影,讓人很是賞心悅目。進了屋子,中間是一個寬敞的客廳,右邊是臥室,用青磚壘成的炕上撐著一頂頗似農民種菜打的塑料中棚的蚊帳。左邊是和谷工作室,走進去,撲進眼簾的是臨壁一排高到屋頂的書架,架子上密密麻麻的擠滿了各種書。書架前擺了一張大桌,桌上除攤開的宣紙、墨盒外,便是筆筒里森林般的毛筆。這是和谷寫字、作畫的地方。窗下又有一張桌子,上面擺放著稿紙、書籍。這便是他寫作的地方。處身在這書、筆、紙的氛圍中,聞著淡淡地墨香味,又看一眼沉穩中不失干練的和谷,我心中不覺為自己曾經的想法打了個“?”。
其他人走后,和谷說原上也沒有什么看的,咱們去老宅吧。我自然樂意前往。
出了村,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土路逶迤向原下走去。陽光艷艷地撒滿山坡,麥子在微風中輕輕地搖擺著,泛出幽幽的綠光。麥田后面刀削般的土崖下,廢棄了的窯洞似乎在靜靜地回憶著已經流逝了的溫馨。和谷感嘆道,過去窮,人都住在半坡,主要是好打窯,還不占地。后來好過了,都搬到了原上,住起了平房,年輕人已經無法想象過去的日子了!
轉過一個彎,一棵參天大樹在微風中似乎在向我們點頭示意。這是一棵老槐樹,樹干粗壯,樹冠如云,樹葉碧綠,枝干遒勁,仿佛平地上突兀起的一座大山。站在樹下,和谷興致勃勃,說這是我家老宅前的大樹,過去南凹的標志呢!我的眼睛穿過一片平地,落在幾孔幾乎坍塌的窯洞上,思緒蒙太奇般地在頭腦里閃現著:大樹下,少年和谷正在和小伙伴們追逐、嬉戲。大樹下,品嘗過生活酸甜苦辣的青年和谷極目向原下望去。要離開南凹了,和谷回過頭深情地看了一眼大樹。若干年后,頭發斑白的和谷又回到了大樹下……我的目光注視著和谷,心里似乎悟到了點什么。
年前,我有事又去了一次和谷家,不想卻吃了個閉門羹。正躊躇不定,門“咣”地一聲打開了,我一看,開門的正是和谷。見是我,和谷不好意思地說,睡的晚,起來遲了。進了屋子,仿佛走進了冰窟,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我不解地問,咋連火都不生?和谷說,昨晚寫文章,忘了添煤,爐子也不知什么時候滅了。我望了一眼疲憊的近乎于憔悴的和谷,回想起兩年來他連續在《人民日報》《散文》《深圳特區報》等報刊上發表的一系列敘寫歸鄉的優美散文,一時不覺為自己過去的疑慮感到臉紅了。
今年春天,陳長吟、邢小利、孫見喜、周養俊、夏堅德等一批省散文學會的朋友邀我去看望和谷,和谷以及家人、鄉鄰熱情地接待了我們。酒足飯飽后,和谷又帶領我們參觀老宅。來到老槐樹下,大樹蓊蓊郁郁,蒼翠欲滴,威風凜凜。和谷說,這幾年有人多次想以高價買走大樹,說是讓樹也來個農轉非,到城里去享福,我說啥都不賣,想想,離開了南凹,離開了這一塊土地,大樹還能這樣生機勃勃地活著嗎?
一縷春風輕輕拂過,撩動了和谷的華發。我看一眼和谷,又看一眼老槐樹,不知怎么著竟覺得和谷也是一棵樹,一棵生長在南凹的樹!
夏月南凹拜訪和谷先生記
范 超
題記:陜西前輩作家,俱為我敬重。和谷先生為其一。先生一直關注我的習作成長,多次撰就《范超的農事詩》等文紹介,內心感激不盡。2013年5月7日晨,陜西省第六次作代會在丈八賓館開幕,去會場的路上,遇見和谷先生,邊走邊談,他從故里南凹來參會,我便說有機會一定去看看他,他說,好啊,我一般不特意邀請,來了都歡迎。端午節前我在人民日報上讀到和谷先生記述南凹農事的《傍晚村景》,感觸極愜。6月15日我在銅川,由衷想起和谷先生,發短信問候,知他剛好在老家,擇日不如撞日,我決意拜訪。想邀幾個文友同去,唯有李延軍兄有空,他在新區,我在老區,遂約定分頭出發,16日晨7點半在黃堡鎮見面同去。
南凹之南 桃氣 和氣 地氣
6月16日,父親節,天剛破曉我即醒。下樓開車,陡然發現車上時間顯示還不到6點,一時嗒然而笑。我是想早起來著,沒想到將5看成了6,這一下特別早了,造訪的確成了早訪。在芳草小區門口吃河漏,店家剛開門,眼睛迷蒙著告訴我還得半小時,我便順河堤溜達晨練,轉悠半小時后回來,大約是六點四十吧,終于吃上第一碗,吃完頃接延軍兄電話,正好七點剛過,就各往黃堡鎮出發。
早上車少,約摸二十分鐘即到鎮街,我看時間尚早,就去市染織廠里轉轉,岳父母家之前住這里,多年前我常來,后來父母搬進城,我歸來便徑從高速繞走了。多年未來了,此晨有暇,我在廠里流連,晨起的幾個人我自然是不認識誰的,卻更便于我隱身,嗅嗅往昔的氣息。七點四十時,我開車出廠門左拐,就看見延軍兄背包就在路口站著。上車后他說剛詢問了路邊蹲著的老漢,老漢稱去南凹就從這兒朝上走呢,老漢是出門做活兒的,附近那幾棟新蓋樓的玻璃全由他裝。驅車上原,孟家原上麥子剛收,桃子剛紅,風光很好,對面高臺上,豎有一個“孟姜女故里姜女紅仙桃”的廣告語,其旁矗一個大紅桃,如桃花眼一樣很是醒目。孟家原村委會大約是很有名的吧,路過時,看見這個村還建有游客服務中心。
時間較早,原上幾無人,狗也沒有幾只,開車越走越感覺沒底,因為此前打探到南凹距黃堡鎮也就幾里路么。這時一拐,見路邊一中年婦女夭夭走著,我就搖下車窗玻璃問她南凹還有多遠,她遲疑一下說,南凹啊,哦南凹不在這條路上,要從李家溝上呢。延軍兄大體知道李家溝的位置。我問她,那這里能過去么,她說,哦那繞的遠了,得繞到陳爐去呢,多半天就沒了。說完扭頭走了。我們停住,跑了冤枉路,有些小泄氣。又覺得不太確切,就朝前走走再找人印證,如果卻是錯了,順便找地方掉頭。半坡上左手有個小院較為寬展,我就將車一下子開了進去,房檐下臥著的一只狗騰地站起。一老婆子著褐色碎花衫,正在院中摟柴,見車忽然駛進,驚停回看。我說抱歉打擾您了老人家,問問南凹村咋走?她神情放松,笑說,那在溝北面黑池原呢,你們折回到黃堡鎮,從北面那條道再過去。我說,哪村人都姓和么,她說,姓和。這時剛才那個婦女走過來,在路邊站住笑道:你們下去還找不見了,就在路邊順道捎上兩人,還能掙倆錢,他們就能把你帶到啦。老婆婆也笑;你倒會算賬。我們也笑,別了他們,返回走。
剛才上坡,現在下坡,景色又有不同。眼前一片臺原上,盡是麥茬,繞個彎,麥茬里正有玉米溢出,大地生機勃勃,生生不息,有老者帶草帽鋤地,剪影生動,吸引的我也停車,立在麥茬里留照,延軍兄說,這張照片起名就叫:咱家的麥子收了。我們一路下,延軍兄說,我們先到了南凹之南。我說,孟姜女是我們老范家媳婦呢,老天讓咱先到孟家原,禮數上對著呢。又說,也可以這樣看,我們先是沾了桃氣,也是淘氣,再下來沾和氣,更主要是接地氣,這樣轉轉放放風,讓自己透透氣。延軍兄說,回頭出一本散文集子,就叫,周游列村,甚好。散文里如果看不到真性靈,沒有生活煙火氣,不如不寫。
和睦的村子
從李家溝入口處拐上,原坡稍緩。在一個村口見到倆石獅子,歪頭擠眼而視,確實淘氣,一個青衣女子出來,我們問她南凹,她一努嘴說過了前面礦口就是。再前行至一個村口,又不自信,見一大娘潑水,問她,她拿著臉盆說不遠了,聽說是那個和睦么誰的村子。多么好,她把和谷讀成了和睦。再往前,路上鋪滿黃土,鏟車、壓路機、灑水車輪番往復,整個把路面占住了。我笑,怎么這好呀,知道咱來正修路呢。延軍兄問旁邊一個正在平土的女工,她說,南凹村眼前就是,立著碑子呢,你們朝鏟車司機喊喊,可以過去。我下車喊,師傅麻煩讓咱過過。前面路讓開,我慢慢駛下新鋪的黃土,不到一分鐘,寫著“和谷故里”的碑子推移到了當面閃現。嘿,到了。放眼望去,一旁地里是收過的麥茬,過去收麥以人工為主,現在主要靠機收,麥茬入土為肥,燒荒成灰。一老者領群養放牧,他彎腰揀拾什么,一個角度人羊甚美,再一個角度,卻都看不見了。
進村又不知先生隱居何處,問村道里幾個壯年,皆不知,似乎是外地來此做工的,正走入一家要吃早飯去。延軍兄下車去問,坡上一老者,老干部或者老教師模樣,站在崖畔上指說順路把車開下去,前面有幾條巷子,第一個鋪水泥路的便是。我們一直下,在第一個水泥路巷口,見到前面有大卡車等擋道,遂欲進又止,怕開過去萬一不是,擋住倒不出來。我就讓延軍兄給和老師打電話,問是不是這里,就在他打電話的當兒,我看見和老師的身影出現在巷道盡頭,一手接電話,一手高高的揮動著召喚著,我也就將左手伸出窗外,朝他揮了揮,恰如同道中人接上了暗號。我和延軍兄一陣欣喜,一腳油過去,和老師就站在門樓前,和善的微笑著,見我們下車,一手拉一個接住。
闔府吉祥啊。
和園?曉園
參觀順便就從大門口開始,先生一一介紹,說門口拴著兩頭牛呢?見我們納悶,他先朝右手一指,這是一個鏈滾拖拉機,廢舊不堪,草從鏈扣里溢出,黃斑鐵銹,無盡滄桑,弟欲賣,被他留下了,放在這里里鐵牛把門,正可象征農耕文化。左邊三角土壇里,蹲一塊赭褐色大石,好像是從河里淘沙時起出,完完整整地一大塊,石上有大水沖擊的痕窩,牛頭倔強觸地向前,牛眼環睜,牛脊暴突,皆隱隱可見。這是石牛看家。石面上是準備標明“曉園”的,書法已寫好,等著擇吉日刻上。而之所以命名“曉園”,先生解釋有幾個因由:一是諧音大小的“小”,園子面積不大,先生敬低服小。二是諧音校園的校,概因此處過去是南凹村小,先生在這里念過書教過書,當年娃們上學一展腳就到,今天幾個村里學校合并,娃們上放學要跑五六里地。三是明曉的“曉”,農家勤懇,破曉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耕讀傳家,通曉事理。我說,天緣相契,文緣聚合,我知道是要來這,早上五點多就起來了,破曉到曉園,有著定數啊。又說,過去的學校都在廟堂里,先生居處少塵埃,亦是后輩文學故鄉,精神祠堂啊,先生笑。延軍兄說,是不是也可以叫和園?先生說,意思好,和諧鄉鄰,但總體上不妥,村里人都姓和,不能自己獨占了啊!快,進院,進院。
推開紅鐵門進到院中,就是曉園的園子。右走,倒覆著一架農具,兩木輪朝上,我們認出了這是杈,過去碾麥子用的,按照發音,有這樣幾種理解:一是尖杈,因杈頭削尖,可以抄底攬起麥秸拖走;二是秸杈,其主要功用是鏟麥秸,所以可作這樣解釋,我們是看見有場地的,麥收已經過去,碌磓閑置靜立場邊,光潔的場地縫中又長出麥芽綠草,如今已時興機收,不愿意掏五十到一百元者,依舊手工。三是檢察。這是我心里想到口未說的一個詞兒——我覺得它似乎正起到這樣的一個作用:將麥秸檢走,留下麥粒?杈下罩著一副水槽,之所以說是一幅,因為它與別處不同,其四個邊幫石材可以隨時搬運拆卸組裝,很是方便,祖輩智慧輕靈,消解了活路的沉重。先生說石槽乃祖產,入社時充公,后來社散領回,他歸園后重整于此。木杈石槽緊緊相惜相依,形如一對老伙計,每日里聊聊閑話,追思過往,念想光輝歲月,同致那些逝去的青春。
轉過身,一邊地頭置有幾樣柱礎等石材,著實厚重。先生說,由此可以想見,當年南凹一帶雖處溝道,卻也是不差豪富,房屋構建的壯大闊氣。我端詳矚目著這個柱礎,隨之基座推算拓展開去,如三維網畫一般嘩嘩嘩線索連接串珠接榫,眼前無形中迅速樹起一座大宅院,高門大戶,人丁興旺,牛馬成群,錢糧盈囤,滿堂吉祥。而后一風吹過,煙云消散,恍惚凈盡,獨剩眼前介石而已。
和風送爽 木質溫和 小荷剛露尖尖角
前幾日高溫,此日卻和風送爽,真是天公作美。
正是初夏,小園花草茁升,繁茂葳蕤,競發蓬勃,體息溫熱。園角一叢青竹,個個挺拔,先生說,竹子筋節,一長出便是這般風骨。我問覆滿墻壁的是什么綠植,先生說是薔薇,我說,好啊,果然把墻圍了。二位笑。園中樹種較多,一樹搖鈴急急觸到我跟前,我不知,先生說,這就是山楂了,我哦了一聲,山楂樹之戀,伸手去碰,它卻不理我,隨晨曉的和風往一邊躲去。先生說,前面有一株櫻桃,幾年了,它不結,我不解,后經高人指點,就在旁邊又種一棵,你看,才長了,雌雄結伴,老夫少妻。兩樹之間是一株玉蘭,花期已過。地上小菜長勢始盛,青菜一行,辣子一行,茄子一行,起身猛竄,過一陣子就會掛菜,一時吃不完,一小塊土圍中,育養菜苗。其旁一株蓊郁者,為土豆,土豆又名洋芋,土洋結合佳妙無比,結實后一拔就是一大把,根固繁碩。
右園看完,展腳邁入左園,當面一木亭翼立,亭新而無名。先生說,造亭頗難,難在于如今木匠稀缺,粗木匠少,細木匠更少,能在頂上做龍嘴和撒瓦的手藝更是瀕亡。四里八鄉多少人背著工具來,搖頭束手而走,最后還是費勁找到原上最老一位匠師,才做成。先生又說,起初就有人說既然這么難場,干脆做石亭,水泥糊弄而成算了,先生急急搖頭,那樣定會大煞風景,寧可不做,不可濫做。他延攬我們入亭,亭子中間擱一石磨盤,盤上游絲一樣晾曬黃花菜葉,軟硬和諧混搭,點劃出優美畫面。亭梁上掛一架木鳥籠,有鳥常來,在籠間鉆進鉆出,之后幾個站在樹枝上嘰嘰喳喳商量半天,覺得好倒是好,就是太低,不安全,人鳥再和諧,也得距離是美,遂遺憾搖搖頭,飛去飛來,終不敢筑巢于此。其它幾梁上,紛架有散架紡車,退役鞍韉等物。我坐木靠上,風習習而過,細細入襟,想先生清早、黃昏或者月明之夜,手執一杯清茶,獨坐亭中,睹物思往,江海浮厝,歸園田居,定然時有無限感慨涌沉心頭。亭外里邊是石墁小徑,亦可稱為葡萄路,先生撥開嫩葉,粒粒綠珠水格靈靈暴露出來,倉皇如受了驚嚇的小獸,都一個勁兒往里縮躲,又如小丫輕啟門縫偷看,卻忽地被發現一般,羞于見人,回首嗅梅。先生和聲細語喚她們出來,卻扭捏著不出,先生遂罷,朝我們笑說,葡萄就是這樣,長出一粒了,葉子就蓋住一粒,不知是葉子主動護佑還是被葡萄拉過去呵。好多植物都是如此習性,比如南瓜也是,長出一個來,就有一大片葉子趕緊苫住。她們還小,怕見人,我小時候也怯生。我說,我們是好人呵,撫手劃葉,小心的把她們蓋上。先生說,就這葡萄柱,有人就建議我都栽成石頭柱,穩固永駐了,我說打住,那可萬萬不行,石材太過冰冷,葡萄秧往上抽扯,一茬一色兒鮮黃的新芽,怎么受不了?必須用木,木材多好,木質溫和,新芽附著在上面,枯木逢春,互相扶持,看著感覺多好。
葡萄性子低調,不想讓看,可是盆里的睡蓮卻極為主動,外向著急于展露自己。先生俯身細看水面,也是一臉驚異,咦呀,昨天還什么都沒有,今天你們來了,就有尖尖角露出水面。我們興致大漲,仔細去看,真是啊,正有墨黑一角從蓮葉中憨頭憨腦而出,殷勤探問我們,你們是誰呀,從哪兒來呀,歡迎你們呀,我們也笑著與它互致問候。我們是一塊兒來到這個院子呀,怎么在路上沒有遇見?哦,可能是我們先跑錯方向,岔過了?旁邊蓮葉田田,為此相遇喜極而泣,大臉盤有淚珠潸然滾下。它給這院子帶來了生氣和淘氣。先生指著盛裝睡蓮的鋁盆說,這是村里統一改造廁所拉回的設施,人都不習慣,也不積極,設備遂棄置一旁,弟要扔到溝里去,他攔阻,覺得或可有用。某次從王金嶺先生的翠溪南圃中見到睡蓮,甚喜,于是求回一絲,不曾想試種成功,蓮花開時,一花盈盈,笑于水面,世間難見那般純凈清美。我曾多次去南圃親聆金嶺先生教誨,先生時時勖勉常響耳畔,今見睡蓮,如見先生。如此一來,南有南圃,北有南凹,南南合作,文脈呼應呵。而其他棄物更大可派上用場了,我看見前面門樓后墻邊,正靠著幾個桶盆,急著欲攬荷入懷,開出一朵蓮花。我之前見過莫奈的睡蓮,而這里是和谷的蓮花,荷也是和啊,先生人與文均步步生蓮,口吐蓮花,他心中有愛,悲憫蒼生,憐惜萬物,處處得顯佛香性靈啊。延軍兄一旁多角度拍照,稱下期副刊正可配做題頭畫用。旁邊一個小盆里有一莖綠,我問先生何物。他說是竹節梅,溝道上多是,采來就是一景。盆外地上一片綠形如芭蕉扇,地被曬熱了,它正揮扇,亦如同土地爺巡視畢,擺帳回宮。其旁撒豆成兵正護衛。
對樹 和談
我們三人怕驚駕,慢慢繞出,回到園中主路上,這時從左園入口處樹葉下,騰出一個拴馬樁來,其上臥一猴,雙臂下垂,指皆岔開,猴模猴樣的歪頭盯著我們看。我說這好啊,馬上封候,先生說,也可以叫拜相封候,這件東西花了三千,據賣主說,好像是從蒲城山溝里拉出的,哪里至今不通汽車,估計收時不過幾十,看著樸拙可愛,喜歡么,也就要了。拴馬樁旁植一樹,正印木石情緣,但很快發現,石樁或許是自作多情想多了,因為路對面還有一株同樣的樹呢,這兩個如牛郎織女相望,當真才是郎情妾意吧,兩樹蓬頭而對,枝葉飄風,發發如霧,淚眼婆娑。我們都不知這是什么,延軍兄猜說像是鳳尾竹,先生說,我還專門查了一下,此樹叫做檉柳,一年三花,花如紫穗。我也叫它蒿柏。我說,蒿為草,柏為樹,蒿大成柏,蒿柏為民間,檉柳廟堂,都好。先生點點頭,說,你們看墻角那兒還有一棵柳樹,當年確是無心插柳,如今枝干扶疏,柔條萬縷,再看亭子后那棵是桐樹,花開時一串串厚實富濃,鄉俗里講究,有人早逝了,送別時喪棍就用桐木。先生又說,別人叮嚀我,說家里宅院邊不興種這樹那樹,我說,樹有什么過錯,是非都在人心,照這樣說道,樹還沒有地方存活了?先生又指著道邊一截枯木說,你們看這是一株桃樹枝干,人家說桃是妖,她去了,我就特意把她放在門口,還可以避邪。我說,是呀,多好呀,樹由木和對組成,我也相信樹永遠是對的,這院里有童心,有留住,有不逃,每日悟對,如此晨昏每相親,胸次全無一點塵啊。尤其那個“檉”字,就是圣木啊,也兆示著我們今天是來對了,是來朝圣了啊。
合影張掛和氏壁
這就進到屋子里,先生上指客廳頂部稱,用多少木,多少坡度,都是愛人精心算好,用料特從西安拉了兩車來。客廳墻上一圈掛照,可稱為照壁,亦可稱為和氏壁。多為和家人往昔留影。進門邊上小鏡框為“校園文學”,特意掛在曉園,暗含寓意,另一邊單掛先生至今唯一一張小油畫,中繪三支“毋忘我”。客廳正中供和門先祖牌位。先生稱,先人過世,起初設靈位,三年內為神王,過了三年加一點,為:神主。其上小楷正秀,先生祖上參撰銅官縣志,為手澤遺墨。一邊墻上為和氏家譜,有據可考為明代至今,已傳十五六代。中有先生最早一張照片,系他從老親戚家求回,中間亦有先生父母照片,和母當年璧人,今年已近八十,仍然氣質佳健,精神矍鑠,知道我們來了,頂一頭銀發慈笑而來問候:都來了啊,快過去吃飯!我們謝老太,說吃過了,她就笑著出門去,樂觀和善。我們觀影感慨,五十年代初能拍此照者,絕對不是一般人家啊。先生說,唯有父親前幾年去世了,他特撰祭父文,書法裝裱于床頭,慎終追遠,永懷父恩。頓頓又嘆,唉,有時想起當年一起謀文事的,好些都走了,村里我的同茬人也年年相繼歿去,好多事只付與相逢一笑。于是座敘,我和延軍兄座竹椅,先生泡茶,特用農夫山泉,紅壺小杯,很是契合,與杏佐品之,齒頰有濃香回甘。又捧出新鮮黃杏,盛于一葉型盤中,杏聚靈性,我吸靈氣。我說,可以寫周游列村。先生可以寫的太多了。回望入門處,墻皮剝蝕一大塊,露出里面柴草,先生說,是起潮了,索性鏟掉,也不在重新泥皮,當年就是那樣,我說,這樣類似精神考古,碳14紀念,竹書紀年,一層層翻閱,宋元明清也就過去了,如同字畫,延軍兄說,民國,有民有國,共和,共同和諧。
一陣靜謐里,四處觀望,見一漢罐里插狗娃花,如焰火怒放,永不凋謝;又一個漢罐上,飄逸一個來字;更有一個漢罐里,散漫的斜插著一束金黃的麥穗,光彩照人。靠墻舊式木桌上,有彩繪描摹纏繞,插拭后更顯明艷,先生說是父親當年,為給他這個兒子結婚打制的,自己歸來后找出,一切均好,桌上擱一梳妝盒,是母親陪嫁,旁陪兩把椅子,亦是當年河南年輕的匠人,晚上無事,閑刻而成,其圖案于今觀之,是那般的吉美。小臺上還放有過去上學用的小煤油燈,小娃們撥亮油捻子,苦讀詩書,小小身影透窗,瑯瑯書聲回蕩,無限詩意,滿心希望啊。有小鎖,有菩薩像,有野地里撿回的殘片磚雕雞冠,等等,細細把玩,靜靜悟對,也是別有風致啊。我們嘖嘖稱贊,無語稱好。
雅集和輝
這時進到先生書房,迎面滿架皆書。左手墻角置一臺電腦,純寫作,無網絡,玻璃下壓一朵雞冠花,干枯氤氳成畫。墻上是先生參加文學活動的留影,中有夏衍、鐵凝、平凹等,平凹,南凹,似如兄弟,賈先生當年曾來,撰文《哥倆好》,亦是有趣。
地上鏡框里是他撰寫手書的祭父文。書案周圍墻上架邊,貼滿先生新近水墨作品。有先生寫“王維 桃源行”,有先生書繪“別夢依稀咒逝川,故園三十二年前”、“日出日落皆淡然”、有先生夫人王薪女士所繪向日葵,個個飽滿,非童子功難出其效,亦有“土原天地曠,崖畔佳果多 王薪繪 和谷題”的伉儷聯袂雅制;一副書法“種地南山”,延軍兄說,山字改一下,種地南凹!先生說,山里飽含著凹。又說前幾日有人來求字,讓他寫“谷口”,人家說,因為你叫和谷,寫著正合適嘛。
這就互相書墨交流留字,延軍兄畫了一匹躍騰漢馬,他屬馬,前日剛預辦了百馬迎春展,年底還要晉京展出呢。我則斗膽寫了“大地結香,襟懷風光”,先生說我把散文寫得極致了,那么美好,陜西至今少見,又說書法有自己風格,最起碼能提筆就寫,很多人對紙躊躇,半天難落,落寫又盡是墨疙瘩。先生給延軍兄寫了“蕩思八荒,神游萬古”,最后一個字落筆前,我說是里,先生寫下的是古,古比里好,延軍兄發愿為故鄉黃陵立傳,已出版《黃帝傳》第一卷“萬里崎嶇”和第二卷“命世之英”,目前正寫黃帝轉第三卷,以之激勵,極為熨帖。先生給我寫“超然物外坐有琴書”,最后一個字落墨前,延軍兄猜說是聲,細琢磨書比聲好,咱一介書生,葆有琴心劍膽來著書,先生有期許,我們當努力,他自署超弟雅正,很令我驚惶不已,我等后學,焉敢與先生稱兄道弟。但亦足見先生懷風。
持字與先生合影,背景正是他的一副“欲上東原雨滿山”,有人要拿一萬元收走呢,先生不舍,旱日相對,滿眼雨意。與之相對者,為一副先生夫人即興所繪曉園雨后圖,鄉情淋漓。先生說,凡有四海文友來,均留點墨尺幅,也是秀才人情紙半張,我說,日后出一本《曉園雅集》,也是不錯得很,延軍兄說,全部宣紙印刷最美。
槐香 懷鄉 合歡花
出曉園,先生帶我們去溝道里看神樹。
土道一直下,我開車首次走此路,是有些越開越怯,先生寬心說沒事,收割機都走,我就放膽下駛。他說,你們看,溝對面崖畔禿露的,多像黃土碑林,又說,你們看那棵柏樹,直接長成一支筆,你們看哪里有個廢礦,你們看,這路口有個大樹,根部裸露怪異。你們看柿子樹,四時奇特,柿子紅透葉子盡落,冬天枝干虬勁滄桑。
到了老槐樹跟前,搭眼望去,果然枝葉穹天,濃蔭匝地,伸展特大,其勢高古鎖道。樹上掛一牌,單先生說樹齡當不止二百年。想最早也就是和家兄弟倆居此手植,繁衍至今,人與樹壽,搬走一戶人家,就枯死一枝,特別神奇。而今常有人來看,欲買下送進大城去,但是無論對方出多少錢,先生斷然不賣,肯定大卸八塊,吊車吊走。讓樹受那罪干嘛,樹么,就讓他自然長吧。先生每天走下來,渾身出汗,于樹前坐坐,他于今是這樹的守護神呢,他繞樹三匝,昔日村居生活場景,一一浮現。那時村人都居樹前窯洞,閑時小兒常于此樹系繩蕩秋千,吃飯時人也都聚在樹下。從溝道里走出去就到黃堡鎮街,趕緊歸來,就圍攏在樹下講些見聞,讓幼小的和谷對外面的世界產生無限向往,騾馬大道,羅馬大道。先生說,人在世上能有多少春秋呢,我從海南歸來,與范超認識,一晃也都好多年了。
繼續往溝里走,先生指著那些頹圮堙沒的窯洞,逐一紹介當年功用,這是飼養室,這里面住著女知青,這又是誰家誰家,個個都能叫上名字,這里兩扇窗戶上還保有“忠”字,紅漆雖風蝕,依然隱隱可見。另有兩窯保存較為完整,門前麥子一收,當年院落,如今麥田,足資滄桑。先生從樹上摘下三個青果,擦擦遞給我們,吃吧,沒事。說摘果子也有講究,只能摘并掛兩個的其中一個,就能確保另一個好好成長。又指一旁的花椒園,說花椒味濃,自己曾無意吃了幾顆,一時被其味道沖擊的差點背過氣去。路邊有一行黃花菜,先生說曾摘下一些,和母親妹妹費了好長時間曬干,提到鎮上去,卻輕的賣不了幾個錢,稱不上斤兩。先生叫得上這里一草一木一蟲一鳥的名字,我建議先生把所見所聞都寫寫,把四時變化都記記,山花山鳥皆兄弟,一草一木共友于,多有意義啊。而事實上,先生一直就是這樣潛心創作的,他那一篇篇帶有南凹氣息泥土風味的作品,不斷飛到人民日報、散文等等刊物,在文壇引起了廣泛影響,端午前剛有一篇《傍晚村景》發表在人民日報上,先生說編輯打來電話核對時,他正在溝道里呢。我說,那一刻您肯定覺得,這南凹就是世界的中心,北京嘛,還遙遠的的很吶。先生笑。
驅車從溝道盤桓而上,送先生回曉園,路邊時有野鳥撲棱棱飛起,翅羽艷麗。先生喚我們快看,我說南凹的野鳥啊野兔啊都藏在草叢里,等先生路過時響動,是要引先生注意呢。先生又說,回來才發現布谷鳥也不是只在收麥時叫,我說,她看你回來了,一激動叫亂了,您每天才真正是處處聞啼鳥,睡眠不覺曉啊,所以叫曉園提醒自己啊。不覺十一點半,我們該回了,先生留飯,說家族里一個老人歿了,本家人都在那兒吃,弟弟打來電話叫,不差我們這兩雙筷子,又說自己昨日寫了整一天挽聯等,村人轉音讀成的野狐幡,實際應為引魂幡,還有人把先妣寫成了先佌,更有在幡上寫著“見鬼去吧”等話,讓人啼笑皆非,我說亟需先生您來以正視聽啊。而對于吃飯,我們說不再叨擾了,他又說那就在我家里吃,什么都有,做起來方便,我們連連辭謝,說還是不了。再次深深謝他,開車離開,走到巷口,倒視鏡里回看,先生還在那里揮手。
路上不時感慨,想著我一定要把老家那一院莊子留住,延軍兄也要把自己老宅存下,二十年后若歸否,還有故鄉靈意在,可以收留我們。遍遍默念,就覺得——南凹,難哇,如同荒腔慢板,一個老生蒼涼嘶吼,喟嘆不已;南凹——男娃,少壯仗劍天涯,呼呼鬢發斑斑。就想先生從這片北地故里走出,一直向南,先是西安、海南,又由海南返回西安、南凹,江湖夜雨,著實不易,終有一日,白云念鄉,解甲歸田,陪伴老母樂土,做一個草民、樹人、亭長、園主、書生、文士、農夫——更見風度。人生率真如此,夫復何求啊!
向先生致敬,誰能比得上和享得上您這赤子至福啊。
延軍兄要去參加同事婚禮,而我急著趕回岳父母家照“全家福”,都是和和美美的好事啊。一株合歡,于前面路轉場邊忽現,花開正艷。
癸巳端午后,2013年6月20——21日于西安曲江池畔草記罷
家鄉的小院永遠寄托著難忘的情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