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近總有雜志來約稿,要我談談散文,有些朋友出了散文集,也希望我借此發言。幾年前我給《美文》雜志開過散文評論專欄,對散文還著實研究了一段時間,很多人就以為我對散文常常有話要說。但坦率地講,對于散文,我越研究,越覺得批評家其實是多余的———真正的好散文,所需要的不過是一個有心的讀者,細細地品味它,此時若有人硬要跳將出來,喋喋不休地在那概括、分析、闡釋、指手畫腳,不僅不能幫助人更好地享受好散文,反而容易破壞好散文的文氣和境界。 ????? 我讀周作人的散文時就常有這種感覺。他當年給《亦報》、《大報》寫的隨筆小品,篇幅都很短小,每篇也就五六百字吧,雖然也有“文思枯窘”、“不是乏味便多生湊”(周作人自語)的時候,但絕大多數篇章,應該說,周作人都寫得自然從容,情趣盎然,達到了散文隨筆這一文體的極高水準。對于這些文字,周作人自道:“原以識小為職,固然有時也不妨大發議論,但其主要的還是在記述個人的見聞,不怕瑣屑,只要真實,不人云亦云,他的價值就有了。”(《關于身邊瑣事》)他還自定了兩個寫作標準:“一是有意思,二是有意義,換句話說也即是有趣與有用。”(《拿手戲》)———周作人將自己的散文特點都準確地說出來了,加上他的文字本來就并不難讀,這時,如果批評家硬要用微言大義去闡釋周作人的散文,恐怕純屬多此一舉。 ????? 有一種散文是只適合閱讀、回味和享受的,它并不適合闡釋。周作人的散文就是這樣。我們都知道它好,但很難說清楚它好在哪里。不是有人說他的散文是閑適的嗎?但周作人自己卻說:“拙作貌似閑適,往往誤人,唯一二舊友知其苦味……”(《藥味集·序》)貌似閑適實為苦澀,這可能才是周作人散文的真諦。1928年,他在給俞平伯的散文集《燕知草》作跋時稱贊俞平伯的散文是“最有文學意味的一種”。他把這種文學意味概括為“雅”:“我說雅,這只是說自然,大方的風度,并不要禁忌什么字句,或者裝出鄉紳的架子。平伯的文章便多有這些雅致,這是他近于明朝人的地方。不過我們要知道,明朝的名士的文藝誠然是多有隱遁的色彩,但根本卻是反抗的……”(《燕知草·跋》)周作人一再強調閑適里也有反抗這一點,并不是要為“手拿不動竹竿的文人只好避難到藝術世界里去”的情形開脫,而是不愿讓自己以及自己的追隨者(俞平伯、廢名等人)的文字混同于“小擺設”、“供雅人摩挲”(《魯迅:小品文的危機》)的行列。———從20世紀20年代開始,一直到現在,這樣理解周作人等人的散文的人可謂大有人在。 ????? 要在周作人這種“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喝茶》)的散文境界里讀出澀味和反抗來,僅靠批評家的闡釋是無濟于事的,更重要的是,每一個讀者要有心境去揣摩,回味,響應。沒有合適的心境,那是不能讀周作人的散文的;即使讀了,也可能會讀出另外一個模樣。因此,我認為,有一種好的散文,是叫批評家束手無策的,它歡迎閱讀,卻拒絕闡釋,這種散文,用王統照1923年6月21日在《晨報副刊·文學旬刊》上發表的《純散文》一文的話說,是“沒有詩歌那樣的神趣,沒有短篇小說那樣的風格與事實,又缺少戲劇的結構”,“使人閱之自生美感”。———“閱之自生美感”,闡釋便顯得多余,從這個意義上說,周作人式的散文,確實稱得上是專供閑讀的閑筆了。這樣的散文會被忽視數十年之久,除了政治上的考慮和周作人自身的歷史污點這些原因之外,實在是與他的散文氣質有關的。———在漫長的狂飆突進的革命時代,誰會有閑情逸致去讀這些閑筆文字呢?所以,只有等到革命的弦放松了,生活的自由和趣味慢慢得到尊重了,人們才會重新想起,現代漢語散文中,原來也還有周作人、梁實秋、林語堂等人這一脈文字的。 ????? 相比之下,讀者和批評家的目光,在大多數時候是集中在那些可闡釋的散文上。比如魯迅的散文,無論是他的《野草》,還是雜文隨筆,幾乎每一章每一節,都給讀者和批評家留下了巨大的回旋空間,你可以在思想上,存在意義上,作很多的發揮。他的一句“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秋夜》),我們就可從中讀出無窮的孤獨和意味來;他的一篇《女吊》,篇幅并不長,里面的灰暗和絕望卻著實令人驚心動魄。魯迅這種思想個性鮮明、語言充滿隱喻的散文,確實是適合闡釋的(包括錯誤的闡釋);或者說,他的許多散文,只有被充分闡釋之后,才能為一般讀者所理解。以致魯迅的這種散文傳統,在當代已被簡化為意義型的寫作,許多的散文家,動輒也用起“墻”、“夜”、“死火”之類的象喻,像魯迅那樣“彷徨于無地”,“彷徨于明暗之間”起來;還有的人,以魯迅為樣本,寫雜文和短論,也名之為“匕首”和“投槍”,扮演著“戰士”的角色,吶喊著,但惟獨容不得別人批評魯迅———他們以為魯迅是害怕別人批評的,這簡直是對魯迅精神最大的褻瀆,它令我想起魯迅在《且介亭雜文二集》里曾引用過的契訶夫的一句話:“被昏蛋所贊美,不如戰死在他手里 |